即便是如宗泽这样如今的墨家中流砥柱,也并不能完全知晓墨家条例所蕴真意。
    此刻听了宗泽的拒绝,曹盈便唤了戴雪去将她早就誊写好的竹简拿了过来。
    竹简上不仅详尽誊抄了有记录的墨家条例, 还有曹盈自己修习时的一些感悟。
    宗泽是识字的。
    他原本是皱着眉在考虑自己这一次到底算不算违例,应回去请怎样的惩罚,忽地被曹盈递了竹简, 还颇有些疑惑。
    原本他只当是曹盈想法儿说服自己罗列的清单,但是接了竹简粗粗浏览了一遍内容后,他却是越来越心惊。
    顺着看下来,他的精神完全投入到了那一列列娟秀的小字中,如饥似渴。
    曹盈静静等他看完,却不料宗泽竟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不想脱出文字的世界中国,她便只得出声唤他:“我所书的是否有什么错处?”
    她到底只是从书本上看到的许多从前记录,也不知晓墨家内部对条例是否有修改过,因此问话时还很有些心虚。
    就怕随时间发展,墨家内部已经不按从前那一套行事了,自己不但白忙活一场,还难以说服宗泽继续改进马具。
    “没有错处!”宗泽抑制着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但是声音的颤颤还是透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
    于他于墨家而言,这卷竹简的价值都要远胜过曹盈曾许诺的百金。
    从前口耳相传的条例存在的许多矛盾点都在竹简书写内容中得到了解答,直让他觉得茅塞顿开,恨不得立刻就捧着竹简去与其余墨家子弟宣讲。
    不过他仍然记着曹盈试图说服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事。
    按理说,曹盈将这总结了许多墨家道理的竹简交给自己是天大的恩情。
    可是即便按照书简中所说的“非攻”乃是否决侵略性的战争,征匈奴是抵御外敌,保护百姓,但又怎么能证明自己研发马具后,这种装备在之后不会被应用在侵略性质的战争中?
    如果自己明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存在还制造马具,虽然明面上是没有违逆墨家的学说,但是心里头还是过不去那一关的。
    沉默许久,他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将这种对未来的猜疑讲了出来,希望曹盈能给自己一个保证,他所研发出的马具并不会被应用在侵略性战争中。
    即便曹盈的承诺完全无用,至少让他心中有些底气。
    宗泽的意思,曹盈当然明白。
    但她抿着唇考虑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件事我保证不了,因为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这让宗泽的心又重重坠了下去,一面是曹盈施以的恩情,一面又是他不愿违逆的心意,他两相为难。
    “这有什么好让纠结的?”
    霍去病听那些繁复的墨家说辞听不大进去,可是听了宗泽的忧虑只觉得可笑:“你墨家难道就全是些逆来顺受,遇敌也不知反抗的门人?”
    “自然不是。”宗泽沉下脸来,就着方才曹盈所书写的文字道:“我墨家虽然主张不许杀人,但是我们的宗旨向来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除害并不算在杀人之列。”
    他念起自己瘦弱得甚至怕不如眼前的小少年有力,看起来就没有能够除害的本事,怕被霍去病借此攻讦墨家只是说说便罢。
    因此宗泽赶紧补充道:“我是兴利那一派的,以手艺制些利于各项生活活动的匠派,但是我墨家内部自然也有除害的侠派。”
    只是这些年律法渐完善严明,已经不许民间滥用私刑来处置人了。
    墨家的侠派虽然在民间仍能拥有极大的名望,但是一旦被官吏逮住,便是要以杀人罪、伤人罪论处的。
    可不管杀伤的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话宗泽知道,但是他自然不会主动露了短处,只将自己的话圆上就是了。
    可霍去病问先前那句话的意思,本来也就不是为了问出墨家中的匠、侠二派。
    “好,你是手艺人,那我且问问你,如果你行于巷道,忽见恶徒欺凌一孩童几乎致死,周遭无人,你所有的只你随身所携的工具匣,你是否会上前制止恶行?”
    “自然,我墨家最崇是义,路见这样的不平事,即便我没有缚鸡之力也要上前搏一搏!”宗泽答得义正言辞,一看就可知是出自他内心的想法。
    “既然你想要阻止,你要如何做?”
    如何做?宗泽稍稍一愣。
    无他人的巷道情况又危急,没法向旁人求救,他这样的瘦弱体型想要靠惊吓自然是惊不走恶徒的,那么能做的便只能借工具匣来与那恶徒搏一搏了不是?
    “自然是尝试以工具匣将恶徒砸晕过去。”
    霍去病获得了满意的答案,又道:“好,那你也知凭你自己的工具匣是可以制住人的,那如果是人得了你那工具欲做恶行,你是不是也该想这匣子不该存在?”
    宗泽几乎被霍去病绕晕过去,曹盈却听懂了霍去病的意思:“霍哥哥的意思是,工具不分善恶。只要工具有利于当时,就有存在的价值。会不会有人借工具行恶,根本不该你这制作者忧虑的。”
    “没错。”霍去病肯定了曹盈的说法,又举了个例子道:“农夫借镰刀收割麦谷,土匪借镰刀收割性命,那镰刀是否就根本不该被制作出来?”
    “但利器的研制确也让世上因利器而死伤者增了不少... ...”宗泽再开口反驳时,语气已不再如先前那般确定。
    “确实,但如果没有利器,这些人许是就会被恶人用道路旁搬的石头砸死。反正要杀一个人的方法多得很,你那匣子可以杀人,路旁随处可见的石头也可以。就像你说的,墨家内部有行侠一派,他们除恶所依凭的难道就不是可害人的利器了?”
    见宗泽已经露出极端动摇的神情,曹盈又配合着霍去病道:“至少我的舅舅,当今的陛下利用骑兵是想要将肆虐大汉边境的匈奴人驱走,让他们知晓我们大汉不是软弱可欺的。我们的汉军每每出征也是秉持大义,不是以强凛弱,你总该知道的吧。”
    宗泽被说服了。
    既然可杀人的利器都有存在的必要性,那么他制作可以增强汉军骑兵作战能力的马具自然也是有必要的。
    他同样是一个不堪匈奴之扰的热血者,墨家对于这些侵犯家园的强盗当然也是仇恨的。
    实际上,墨家许多能武者都已经投军与匈奴战了。
    只是宗泽与他们非是同类,既不能上前线对敌,便只能在长安想办法利用手艺让墨家下一代的孩子们能吃穿好些。
    现下有了机会能为征匈奴这样的义举出力,他怎么能不抓住?
    宗泽被这样的想法鼓动,立刻就走到了曹襄的身边,接过侍从手上那已经汗津津的铁环带道:“方才我听了你们的对话,无非就是嫌这铁环带缚在你们的身上会让你们行动不便,只能在马上发挥优势,离了马就没有战斗力。”
    霍去病点点头,这也是他觉得得不偿失的主要原因。
    且骑兵最重要的是机动性,如果为了增强一点在马上的平稳性就在长途奔袭中花费大量时间穿卸铁环带,同样不值当。
    “那好办得很。”宗泽持着那铁环带径直就走向了马匹,动作麻利地想要把铁环带绑在马身上,却没料到马尥蹶子差点踢着他。
    还好霍去病及时拉住马的缰绳将马给安抚住了,他看向狼狈退了几步的宗泽道:“你是想要将这马具固定在马的身上?”
    如果这马具的利处全部与马有关,那自然就该想办法让马具适配在马身上啊。
    宗泽理所当然地点头,补充道:“翁主前些日子与我说骑马时被粗糙的马匹磨得腿疼,穿厚裤子又不方便,我就想办法制了厚毯子,利用皮革可以固定在马上,加上这铁环也不过是多一个步骤罢了。”
    他稍稍比划了一下道:“我回去改一改这铁环带的长度,看看怎么把它们并做一物,这应该不难,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吧。”
    宗泽说到做到,又在小半月内连续将这马具进行改良,当马具被呈到刘彻的桌案上时,终于获得了他们的命名。
    马背上的称马鞍,脚踏的铁环称马镫。
    自此,汉军骑兵的战力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
    第89章 巫蛊   不像是阿娇做的
    马鞍与马镫这两样被武将们赞不绝口的马具, 也让刘彻喜不自禁。
    曹盈未过度居功,而是自然而然地将墨家匠人们引到了刘彻的面前。
    刘彻敏锐的政治和军事嗅觉让他意识到了匠人们的价值,发现他们不仅可以制出克敌装备, 还可以在农耕上大有作为。
    因此在唤了宗泽深谈后, 长安便划出了一片地块用来给他们研制开发各种工具,更是毫不吝啬地悬重金下旨, 求召天下名匠。
    这间匠人署被划归在了大司农韩安国名下管着,倒又引得对这方面陌生的韩安国亲自来了一趟平阳侯府, 请教匠人署的用途。
    对于这位文武皆能的老臣,曹盈还是很尊重的。
    她亲自将韩安国引到候客厅中, 然后让侍女摆上了适宜肠胃的茶水糕点,这才温声问道:“韩大人是来询问匠人署相关的事吧?”
    韩安国曾是太皇太后一派,从前向太皇太后汇报时经常会见到曹盈。
    可以说, 他是眼看着她如何从一个不及自己小腿高的雪团子长成如今精致可爱又透着优雅的少女的。
    “是。”他捧着杯盏饮了一口,入口稍苦又回甘的清茶温度恰好, 让他不禁展露笑容:“翁主向陛下呈的马具我也已看过了, 可惜我如今身子骨已不再适合上马,否则还真想试一试可在马上坐直解放双手的感觉。”
    他一双眼中盈着长辈对孩子满满的柔情,道:“翁主如今已能帮上陛下的忙了,想来老太太若是能知, 应也会欣慰的。”
    听他提起太皇太后, 曹盈的笑凝滞了。
    她垂下头了,一双水眸染上了浓浓的悲伤:“曾外祖母教了我那么多,我却未能见上她的最后一面, 当是称我不孝。”
    “老太太是特意支你回去的。”韩安国见惹了曹盈伤心,连忙将他所知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迎着曹盈茫然又疑惑的眼神苦笑道:“老太太知你身子弱,怕你真的直面她离去会吃不消, 想着有亲人陪伴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知讯会好一些。”
    结果即便亲人环绕,在年节大喜的背景下,曹盈还是因悲极昏迷,一养三年才勉强恢复。
    韩安国看着曹盈贝齿轻咬下唇似乎是在扼制悲伤,更觉得愧疚,懊悔自己不该提起太皇太后惹她伤心,无措地道:“老太太还吩咐着让我多照看你,翁主如有什么需帮忙的也只管来寻我帮助。”
    太皇太后知曹盈聪慧,但是也怕皇帝薄情让她年幼被欺,便吩咐了亲近的臣子们尽量都多看顾着她。
    窦家本家的窦婴被她直接指了听曹盈的命令,而像是韩安国这样本身较独立的老臣也听了她的嘱咐随时帮助曹盈。
    只是作为大司农的韩安国事务多而繁杂,并没有常来曹盈这边走动。
    如今因曹盈在马具上的贡献来一趟,他才发现即便原先的平阳侯曹寿逝去,失去父亲的曹盈也并没有从此孤苦无依。
    甚至这个年仅十岁的小翁主看着弱如扶柳,却已经在凭她自身在为大汉繁盛出力了。
    知晓太皇太后临终还有这样的举动,曹盈又伤怀了一阵。
    不过到底一直揪心于未能告别被曾外祖母怨望的心结得以解开,她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与韩安国讲述了墨家匠人们的情况,告知了他一些墨家的禁忌。
    “他们不吃官僚那一套。”曹盈知晓官场根深蒂固的潜规则,上级与下级之间的利益关系许多时候需要金银来维持:“既然他们如今直属于韩大人管辖着,还请为匠人署清出一片净土,也好让他们能安心设计制造用具来建设大汉。”
    金银相授拉近关系也算是植根人性中的贪婪了,在官场中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很难以根除。
    特别是如今的状况是上行下效,有自己的宰相外舅公田蚡在上头行这一套,下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的来。
    曹盈对这种状况无计可施,但想着先向韩安国报备一声,也可免了许多明面上这些耿直墨家人可能面对的麻烦。
    然后曹盈又就着自己曾誊抄过的竹简内容,提了另几条墨家匠人们痛恨的事。
    韩安国一边点头一边听着,直到曹盈都说完饮茶润喉才道:“我都会吩咐下去注意的,只不过墨家这些条例实在严苛苦身,他们自己当真能够做到吗?”
    “不是他们能不能做到。”曹盈吞下茶水,仰脸向韩安国道:“是能够做到的才可称是墨家门徒,不能受这苦楚的都算不得入了墨家。”
    “若他们真的完全按这些条例来,确实有些过于理想了。”韩安国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大约也只有这些理想的人才能有足够的想象力来创造吧。”
    他来平阳侯府这一趟为的也就是知晓墨家一批人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毕竟这些墨家匠人如今正得宠于刘彻眼前,他不想因无知惹恼了这些匠人惹来刘彻的怒火。
    曹盈方将韩安国送走,窦婴就急急来到了平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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