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回一句话没说完,剩下的尽数卡在嗓子眼里,只觉得大脑到脖子以下尽数烧了起来,一双手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时倦道:我冷。
    江烬回大脑混混沌沌的,仅剩不多的理智勉强让他从对方的话里分辨出原因:因为药液太冰了么?一般人输液的时候都会觉得冷,这是正常
    可你现在摸起来很烫。时倦打断他,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所以你能不能让我抓着?
    江烬回脑子里嗡地一声,反应了半天,方才挤出一个字:啊?
    不可以?时倦问道,你不是喜欢我?这点事都不行?
    江烬回茫然地眨眨眼,下意识点头:没,可以。
    刚刚动完手术的病人身体情况摆在那里,就算意志力再强,精神也难免不济。
    不过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时倦便觉得手上提不起什么力气,疲惫来势汹汹,再度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
    一直到对方再度闭上眼陷入昏睡,江烬回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捂着对方冰冷的手掌,无限拖长的反射弧方才跑完全程。
    时倦刚刚,似乎是主动来碰他的吧?
    江烬回注视着对方苍白的睡颜,一张脸默默红了。
    **
    时倦在医院待了大半个星期,掐着一年的末尾回了学校,恰好赶上月末的跨年晚会。
    在学校,高三的学生是不配有娱乐活动的,这代表这一次的晚会是正处于高二的他们最后也最盛大的一场活动了。
    那一天的小雨从清晨下到傍晚,直到在学生集合完毕的前一刻钟方才堪堪停住。
    时倦站在班级位置的末尾,遥遥看着台上穿着礼服的主持人抑扬顿挫地念着开场白,将全场的情绪引至高点。
    咔啦咔啦
    随着一阵机关运作的声音,礼堂上方的天花板蓦然缓缓张开。
    下一刻,舞台上的大荧幕骤然暗了下来,而后一点点显出一个数字。
    十!
    台下的众人看到数字,瞬间兴奋起来。
    不知是谁带头吼出那一声,而后一呼百应,所有人齐齐开始倒数。
    九
    八
    倒数一声高过一声,像竹节层层拔高。
    二
    一!!
    最后一声落下,头顶的天花板也刚好与边沿扣合。
    一朵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漆黑的夜空炸开热烈而灿烂的流火。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一个人从懵懂孩提到成熟稳重的时光里,学生时代的日子大约永远都是其中占比最大也最难忘的段落。
    无论是肆意张扬,还是灰暗无光。
    因为它的出现,往往代表着青春。
    时倦靠在墙壁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场与自己无关的盛会。
    身侧忽然有人停下来,接着,来人低低地唤道:时倦。
    时倦听着这个声音,转过头:嗯?
    江烬回没有去看烟花,反倒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身边的人,蓦然冲他笑道:新年快乐。
    **
    这场晚会进行得很顺利,歌曲舞蹈,小品戏剧花样迭出,台下的掌声与欢呼声更是经久不息。
    一直进行到将近一半时,林妍穿着大红的长袍水袖,随着一众年轻女孩上场了。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大荧幕上,原本为配合演出而显示的农家背景图蓦然一变,变成了满目金黄的腊梅,晶莹的花瓣随着风漫天飞舞。
    众人还没来得及从这一变故中回过神来,荧幕上画面忽然一晃,像是举着镜头的手不稳,接着露出两个人来。
    女孩清丽,而少年佚貌。
    镜头开始拉近。
    两人并肩走在这座城市最美的地方,忽然间,少年偏过头,面对着身旁的女孩。
    因为角度原因,众人看不见两人做了什么,只能看见少年清瘦高挑的背影挡住了女孩大半张脸,远远望去,像一对相拥的恋人。
    台下一片哗然,数不清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校领导纷纷从座位上站起身,最中央的那位直接看向了一旁的晚会负责人:这是怎么回事?!
    台上的众人同样愣了,没别的,画面中的女孩她们实在太熟悉了正是此刻站在舞台中央,曾与她们一起排练了大半个月的林妍!
    离她最近的女孩连忙出声:妍妍,这是怎么回事?
    林妍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礼堂最后排的走道上。
    江烬回怔怔地看着荧幕上停在相拥那一幕的画面,一时间心绪翻涌。
    那个从上周末起,他一路偷偷跟着时倦出门时,心里便一直存在的不安再一次冒了出来。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她见面?
    你和她除了同学邻居,还有什么关系?
    你对待她的态度,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吗?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想将这些问题问出口,又无数次在即将开口时咽了下去。
    他害怕听到答案。
    毕竟那天在小巷里,时倦曾亲口承认过,他不喜欢自己。
    从始至终。
    **
    时倦也没想到好好的晚会进行到一半会突然放出这个。
    荧幕上的画面暂停过后,又回到了最初腊梅飞舞的模样,开始第二次循环。
    【宿主,这好像是偷拍的诶。】
    系统忽然道:【这摇摇晃晃的,明显是有人偷偷录像而不是监控。可谁会故意拍您?】
    时倦静静地望着荧幕,待到第三次循环开始,他忽然问道:四班的位置在哪里?
    江烬回还没回过神,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四班在这场晚会里被排在的位置。时倦看出了对方的心不在焉,也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但他没在意,我记得刚入场你在礼堂里组织监督过各班级落座。
    江烬回在下方扫视一圈,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他们退场走哪个出口?
    四号。
    时倦点点头,抬脚就走。
    江烬回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复杂的情绪还没来得及理清楚,便看见面前的人忽然停下来。
    时倦站在十步开外,转头道:还不走?
    江烬回没想到这个发展,一脸茫然。
    时倦索性转过身:我只给你五秒,再多就不等了。
    江烬回愣了一下,赶紧跑上去。
    时倦垂眸看着面前的男孩子,平静道:再教你一件事。
    嗯?
    既然喜欢我,那就好好跟着我。除非交易本身,我等人向来只会等一次。不要让我等。
    失约一次,就再也不会有后来了。
    系统安静地待在耳钉里,不知为何,莫名从它家宿主最后一句话里听出那么点说不出来的意味。
    不是暧昧,也不是薄凉。
    而是就好像是提前打算好最坏的结局,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所以提前说好的有备无患。
    江烬回听着,下意识点点头:好。
    因为意外,下方的观众席已经乱成了一团。
    时倦看了下方一眼,道:现在,跟我去找一个人。
    第14章
    出了这样意外,现场估计也没多少人有心思看表演了。
    负责人商量过后,由主持人宣布让大家退场,便急匆匆赶往后台。
    放映机边已经围了一圈人。
    年级组长拨开人群,站到负责放映的女老师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安排的节目里还有这一段?
    女老师平日在学校只是个后勤人员,就没遇到过这么大阵仗。此刻被各方领导老师围着,她只能一边手忙脚乱地翻记录,一边满头大汗地回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之前排练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所以是今天正式表演出的幺蛾子?你之前难道没有检查过吗?!
    女老师急得快哭出来了:我,我现在在找
    一旁的德育老师道:还有那两个学生,到底是哪个班的?穿着校服难道就不知道收敛一下?!居然还被人拍到了?!
    收到通知此刻聚集在后台的各班班主任面面相觑。
    一旁的晚会负责人皱了下眉:那女孩我认识,就是刚刚台上扮演女主人公的,高二四班林妍,排练的时候见过她。
    人群里一个女老师听到了,赶紧站出来,陪着笑道:诶,对,那的确是我班上的学生,这段时间她一直忙着排练几乎天天请假,我也没怎么管
    另一个男老师跟着站出来:男生是我们班上的孩子,叫时倦。不过我觉得,这事是不是还得再了解一下
    德育老师一拍桌子:这次的晚会可不止是在我们学校表演,还有教育局领导来观看全程拍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外面都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要是咱们学校风评受到影响,责任你来担吗?!
    男老师沉默了,闭上嘴没再开口。
    好了。校长副校都去应对校外领导了,年级组长在这里级别最高,他一挥手,直接制止了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争论,总之先想办法找出是谁干的。你们也看见了,刚刚的视频明显是有人偷拍。
    至于那两个孩子年级组长想到时倦,心底叹了口气,等明天,把他们叫到我办公室来,我有话跟他们说。
    这个年纪,男女之间产生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心照不宣的重点,其实是落在不宣之上。
    它就像一坛新酿的酒,深埋得愈久,才越是香醇;可一旦被人挖出来,暴露在天光之下,那就是一瓢令人反胃的酸水。
    禁止早恋一直都是被明令写在纸上的禁忌。
    它碰不到,尝不得。
    哪怕只是出现了苗头,都会叫人如临大敌,如临深渊,会叫父母,叫老师,叫所有年长的过来人视为洪水猛兽,拼了命地去掐断。
    可奇怪的是,十八岁以前被人视为罪过的感情,只要一成年,就会变成急不可耐的人生大事。仿佛那一道名为十八岁的坎一跨,就跨过了什么神秘的大门似的。
    可明明在那之前,那份性意识萌动的腼腆才是正常现象。
    无论生理,还是心理。
    **
    林妍在后台出口见到了时倦。
    她身上的戏服还没脱,脸上化着艳丽的妆容,提着裙子慌忙地跑过来:时倦哥哥!
    时倦看到她,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林妍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道:对,对不起
    时倦听着这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又没对不起我,道什么歉?
    林妍张了张口,又低下头:我知道,那是我姐姐可是,那毕竟也是因为我,你们才会见面
    时倦听着这话,沉默了一下。
    可你们在南郊公园的事情被人拍下来了,而我和姐姐长得一样,其他人肯定都以为那就是我林妍不住地揪着裙摆,好好的裙子都快被她揪出了毛边,老师肯定会找我们谈话,解释了他们也不一定会信。实在不行要不你就跟那天一样,直接说你拒绝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拒绝了?
    林妍话音一顿。
    你怎么知道我那天去了南郊?
    林妍僵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算是双胞胎,过了十几年不同的人生,也总有不一样的地方。时倦说,可能因为你姐姐以前经常看书做题,所以有轻微的近视,戴隐形眼镜时眼睛亮度和普通人不太一样。那天你没有戴隐形眼镜,眼镜也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却隔得很远就能看见我,而我那天还是穿的校服。
    林妍愣愣地听着,视线渐渐模糊了:时倦哥
    当然,若是别人问起,你依然可以说荧幕上出现的不是你,是你姐姐。
    时倦目光很平静,语调比目光更平静,单单这样听着的人,大约很很难想象,这世上有什么事能让他掀起波澜:所以严格来说,这是我的事。
    不需要你来管。
    十二月的夜风将她的裙摆吹得高高扬起。像是无声地拭着泪的手。
    **
    林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的心思了。
    倘若一定要细想,大约能追溯到多年前某个夏天。
    那时她还在是初一,比他们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刚好结束中考前最后一堂课。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课本,作业纸,试卷答题卡,各种各样被使用过写得满满当当的资料被他们搬到走廊,又欢呼着尖叫着扔下来,纸张从高楼掉到平地,在空中翻飞旋转,奏出悦耳的乐章,像是在祭奠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光。
    偶尔有几张试卷被风吹得呼啦作响,重新飞进下方低年级的走廊。
    时倦那时正好经过走廊,停下脚步,抬起手,接住了一张飞向自己的草稿纸。
    楼对面有人看到这一幕,鼓着掌欢呼起来。
    时倦站在原地,拿着那张草稿纸,看了看对面的人群,忽然将稿纸一叠一折,折出一只白色的纸飞机。
    他捏着飞机的机身,轻轻吹了口气,蓦然扬手一掷,宽松的校服袖口被拉出笔直的褶皱,衬得他那双手格外的白。
    纸飞机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影子,像是惊鸿而起又翩然飞过的白鹤,稳稳地落在下方堆满废纸的垃圾堆里。
    林妍站在他身边,蓦然失了神。
    分明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可很久以后她想起来,却总觉得,那时眼前的少年,竟是比走廊外明艳的天光还要夺目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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