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江陵城中通宵达旦守岁的爆竹声声,与熊熊火塔哔啵作响当中,实在撑不住熬夜的小挂件菖蒲儿,却是在这新旧交际的时候靠着躺椅上瞌睡过去,而做起了绮丽迷离的梦景来。
    仿若是又回到她还懵懵未懂之时,阿耶用宽厚的大手,牵着她穿过破败庭院荒草枯蔓遍布的廊道、曲门,登上了荒废有年的花萼相辉楼的那段过往。
    在拾阶而上的过程当中,阿耶还会对着那些蒙尘日久而漆彩脱落斑驳的壁画、版雕,还有腐朽脆落露出丝丝天光的雕梁画栋,讲述着当年万众同乐的富华盛景,
    百年前的集天下盛世之大成的至尊明皇就是站在这里,与万千宠眷于一身的太真娘子,一起接受群臣朝拜和道贺。并且由城坊中推举出来教坊大家,奇人异事,方士倡优,争相献艺楼前,而只为博得天家的一时青眼,或是太真娘子的动容一笑而已。
    而到了千秋诞、端午、中秋、上元的佳庆时节,明皇并太真娘子同样会登楼赏灯观花于街坊之中,并酬答民众的喧呼,万千百姓自发聚观楼下,瞻仰圣容而欢声如雷。
    尤其是每逢天家圣诞的千秋节。大宴之上,满座绣衣,佳肴名膳,歌舞百戏,竞相媲美。此外,还有颜真卿的书法,吴道子的绘画,公孙大娘的舞蹈,念奴的歌声,李龟年兄弟们的演奏表演……可谓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大陈山车旱船,寻橦(tong古代的冲锋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又引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郑处诲《明皇杂录》)
    故曾经有《花萼楼赋》中述称:“风恬气隐,雨霁烟廓。中坐平望,数香街之往来。冯槛下观,尽天京之郊郭。“又有张祜的《千秋乐》:“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
    因此,每每有番邦异域的来客,或是九州天下行游至此的旅人,客商、学子等等,也都会先到这处独一无二的名声处来,只求能够获得一睹天颜的机会。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渔阳响起的那一身羯鼓,无尽风华富丽都尽数化作了过眼云烟。当大唐的那位太上皇,在大明宫內郁悒成疾,最终在肃宗病亡之后数日也随之而去,南内兴庆宫也成了被封闭闲弃下来的所在了。
    而到了贞元年间以后,大唐天子的意图甚至一度不出大明宫之门,而这南内的一时名胜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也彻底蒙尘积垢在了漫漫青史之中。
    等到了咸通、大中年间,甚至要为了修缮日渐颓旧的北内(大明宫)和大内(太极宫),而从久不使用的南内拆除下大木粱构来以充一时。因此,除了位于西南角外标志性的双楼之外,其他宫室都难以幸免。
    每每谈及于此阿耶就不免涕然泪下一时,而对着同行的两位兄长信誓旦旦到,有朝一日定要令两楼重新生辉,而再现开元故事。然而未过多久,阿耶就被御前失礼为由,禁闭于十王宅中思过。
    然后,一向喜好玩乐却毫不起眼的从兄普王,就被那些带领着神策军上门的大宦们,给迎进了大内又就位于大行灵前。而阿耶也像是彻底断了指望,就垮了下来而终日醉酗起来。
    直到前些年才突然清醒过一段时间,却是仿若自觉命不久矣一般的,散尽了珍宝私囊而暗中安排起自己的身后事来。除了年幼的弟弟留在身边之外,其他几个兄长都被安排了出去;就连最心疼的幺女,也打发到了岭外去托付旧属。
    却是因为在那位国朝名将,南天一柱刚刚收复了安南之后,西南蛮南诏国终于上表议和而请尚姻亲于天朝,于是朝野上下称颂今主一时。然而对于阿耶而言却是天崩地裂的倾覆之患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就根本不愿意回想起来了,所托非人的代价就是不但岭南別置的财货被吞没,曾经天家贵胄蒙尘道最为微贱的泥尘之中,而只能靠污秽来保全自身。
    当她几经辗转重新得到阿耶消息的时候,却是在数年前就已然暴病身死在十王宅中了;两个未曾出走多远就被召回来的兄长,也相继在路上落马摔死和过灞桥时跳进渭水自杀了。
    于是,顷刻之间她除了身边这位情同骨肉而始终不离不弃的阿姐之外,已经是举目无亲而成为了天下最为可怜的孤家寡人了。
    而更令人讽刺和可笑的是,当年阿耶所梦想的千邦来朝,万众朝拜的盛况,居然还有希望在一个无疑委身的反贼身上有所实现的征兆了。
    想到这些荒谬绝伦之处,她不禁心中感怀甚激的流泪不止,然后又在面颊上的温热迅速变成冰凉之中醒了过来,然就在现实里,重新见到了那个令人心思繁复而莫衷是一的男人。
    “小菖蒲,你倒是怎么了,睡着了还会流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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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西重镇,寿州城外拾遗亭临时扎起来的彩楼之下,前庐州刺史兼淮南兵马使杨行愍,正率领部众小心陪笑着迎接自扬州城中前来的使者诸葛殷一行人等。
    因为这位也是如今总帅淮南的高郡王、高使相跟前,最为得宠和当红的人物之一,仅次于掌握了内府大权的乡野方士吕用之而已。
    别看他生的是一副蜡黄消瘦,满身疥疮而鼓目蹋鼻的丑陋形貌,在那位修炼得法而正入佳境的高郡王眼中,却是天人化生之奇貌,降世辅佐的左辅右弼之人,被节衙上下礼敬和尊称为“诸葛将军”。
    而据说他最擅长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鬼神仙班之说,每每在酒筵间纵情畅饮都能够引章据典的,而高郡王听他的鬼怪之说,甚至一天都不会感到疲乏和倦怠。乃至出入饮食都须臾不离,比绝大多数高氏子侄都要亲近。
    因此,这位诸葛殷很快就得以授任为扬州巡院主管盐铁之要职,而顷刻间聚财数十万缗(千文)的身家。然而犹自欲壑难填。时有扬州大贾周师儒以园林富甲广陵第一,诸葛殷所见即以妖祟祸乱须得镇压为名,轻易强占了去。
    此番受命出来,明面上乃是打着设置法坛以感应天地平定灾患的旗号,到处括敛钱财和接受奉纳,以为如今扬州城中兴盛一时的修道练气风尚所需。私底下未尝没有巡视各处军州,以及评估回报的別任所在。
    然而,这也多少应和了杨行愍的暗中所求和一时的指望。
    而因为杨行愍是靠投奔了江西招讨使兼天平节度使曹全晸手中,所接掌的淮西寿州之地。因此,在曹全晸及其所部尽数战没之后,他这个失去防地的庐州刺史,至今还未得到淮南行营方面的公开承认和敕封。
    而如今的寿州八县,仅有五县在杨行愍为首的小团体手中,其他三县的地盘都在地方豪强出身的土团或是镇将、防扼使手中把持着。从授命讨贼的义营军名分大义上说,他们甚至还要比占据了寿州大部的杨行憨更强一些。
    因此,杨行憨若是想要统一自己地盘上的号令,看起来倒是相对简单一些,但是却要不得不防在事后,可能遭到临近的官军势力乘虚而入浑水摸鱼,乃至是淮南行营方面的声讨与征伐。
    所以他必需把这帮前来的使者一行,给从头到脚的侍弄好了,才有可能获得相应的名份和新职阶,乃至是日后火并和侵攻他人的义理和因由所在。
    虽然他不无一日不思夺回庐州故里之念。并且还以此为号令来不断的耳提面醒的激励着那些将士,但是在心中也是无可奈何的绰然而叹居多。
    至少在拥有足够的势力和地盘,并且准备万全之前;冒然兴师动众的跨州越县去攻略,那始终在太平贼控制往来的长江水道威胁之下,分别由草贼别部和地方土团所交错控制的庐州境内,终究还是不怎么现实的事情。
    尤其是那庐江周氏为首的古老门第,居然厚颜无耻的攀附上了那“周妖僧”而自引为同宗之义,引领许多年轻士人,学子越江往投之后,庐州境内的局面就更加的复杂而混乱了。
    而杨行愍至今也未能完全在寿州当地立足下来。更别说是作为最起码的地盘、人马还有休养生息的积聚手段,都是缺一不可的。
    只是,当这位一声不发而矜持仰首而行的“诸葛将军”,在穿过了州城寿春的清淮们之后,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却是让杨行憨及其左近不由大吃一惊。
    “尝有人言,刺史麾下与那太平贼颇的渊源啊。。”
    这刻杨行愍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不满足于扬州城中的二转手、三转手的生意,而暗中使人托转商旅与上游太平贼治下荆湖之地通贸的事情,被人给揭举出来了。
    然后他随即就反应过来,而抢在其他人露出更多情绪和事态之前,做错愕状争辩道:
    “此言谬矣,可真是包藏祸心;谁不知我庐州健儿可是与贼沥血奋战,最后连乡里故土都难存一时,而不得不离落寄寓于本地的啊。。”
    “竟是如此道理么。。”
    脸色蜡黄而多处斑秃的诸葛殷,却是眼中不以为然的放长声调继续道。
    “山人可是听闻,刺史据有寿州之后,就四处清丈田亩,招徕流亡,而划地置为军庄。又大肆严办豪姓、大户之家。以所得田亩出息赡军养兵,并兴办工坊求利于淮上,。岂不是于岭贼又异曲同工之妙呼。。”
    “怕是院使有所误会了啊。。”
    听到这话,杨行愍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而换上一种阿奉的表情笑道。
    “这些个权宜手段,都是已故曹使君所留啊。。在下不过是萧规曹随沿用至今而已,却是谈不上与贼共通的啊。。要说那屯田安民的手段,还是楚州的高(越)军使更为见长(急进)吧。。”
    “自然了,俗语有云眼见为实,我等已经在城中备好了相应的陈情(财货),还请院使一一查验才是”,
    “甚好,甚好。。杨军使有心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诸葛殷的表情顿然宽放下来。
    待到数日之后好容易送走了,把寿州上下给折腾得鸡飞狗跳的诸葛殷一行之后,眼神闪烁的杨行愍又对着妻弟兼副手张神福道:
    “派人去光州,就说我们愿意借道给那刘汉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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