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十多里外杜陵原,因汉高祖刘邦曾此处封为功臣樊哙食邑而得名的樊川;如今更是京畿名胜兼佛门寺院云集的所在;一场针对性的肃清战斗也刚刚结束。
    就在“樊川八大寺”排名第一的名胜,佛教八宗法相宗(又称唯识宗、慈恩宗)祖庭之一,玄奘法师埋骨的护国兴教寺內,著名的大保身塔之侧。
    刚刚用烟熏并斩杀了塔内最后一批残敌;左翼游击都尉周本也坐在一具尸体上,大口吃着一罐炖煮酥烂的豆薯牛腩罐头;仿佛就根本没有受到周围烧肉气息影响而畅快亦然。
    在他另手中还有一只捏得严严实实的大饭团子,里头还夹杂着许多切碎的酸瓜和醋芹,上面更是淋满浸透了罐头中倒出来的浓稠汤汁,几口就被啃掉了一半。
    相比甲乙丙丁四类随军伙食标准中,最常见的压缩饼干、炒面、炒米和炸面酥等配给;出身淮南和州庐江当地的周本,其实更喜欢是稻米类的吃食。
    尤其蒸的热乎乎,还加了许多油渣、杂豆和盐菜的米饭团子;哪怕隔天放冷了再吃,无论是火上烤一烤,还是苔干、口蘑片和炸猪皮碎的汤包一冲,都是极好下肚的。
    因此,他就着这罐头汤汁糊糊,已经狼吞虎咽下三个大饭团子,然后就见一名长相老成的部下,喜笑颜开的内院中跑出来喊道:
    “都尉,都尉,里头真是好多东西啊。。”
    活像是一头吃饱大虫却凶煞依然的周本,却是懒洋洋的甩甩手道:
    “废话,这些贼秃连山门都修得如此光鲜宏阔,自然都是积年累月之下,生受了不知道多少供奉和捐纳的。”
    这名部下更是笑嘻嘻道
    “可是长安城里的那些大齐贵人们都不知道来取,反倒是还上门贡献了不少,现在倒是都便宜了那些官兵和胡骑了。。”
    “那可是堆了好几个仓房的米麦豆面,还有粗细绫罗和上好布帛;更别说佛堂里的那些金银铜锡的物件,让人眼睛都要花了。。”
    “尤其是那间大铜佛和铜版壁雕,那几口大钟;啧啧啧,不知道费了多少万斤的物料,可惜都被那些胡马子给砸碎、砸烂了大半,不然还真是气派辉煌的紧。”
    “若是拿来熔铸之后,又不晓得能铸造多少门铳炮,锻造多少贯制钱出来了;”
    “那就想法子多找些驮运的器具,把这些器具物料分批送回到蓝田那边去了,好歹也是计算在斩获里的不是。”
    面对部下期盼的眼神,周本摆摆手道。
    “得令。。”
    随着这名部下的乐颠颠的转身而去,又有另一名年轻面孔的营下虞候,走过来一眼一板的请示道:
    “都尉,最后在寺院里抓了一百四十多个活口。。是否也押往”
    “押什么押,我们要这些负累做什么。。凭得浪费咱们的人手和运力。”
    周本当即摇头打断道:
    “那,难道要全部就地处置了?。。”
    年轻虞侯愣神道:却是想起了这位“撕虎郎君”在战阵上一些凶悍嗜杀不退的传闻;尤其是在此之前的塔楼肃清当中,他已经用挡箭的彭排冲到面前活活砸死数名敌兵;
    最后又以一己之力,用一名被擒获的敌兵挥舞做兵器,而将塔楼上的另外一队敌兵,给逐一反推出阑干,又骨脆肉烂的相继摔死摔伤在了地面上。
    “说啥胡话呢,我们是太平军又不是那些官狗,没有胡乱杀俘的习惯;就把他们两手拇指给剁了放回去好了。。”
    却见周本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道:
    “反正没了这玩意,他们日后也别想拿得动兵器、使得上气力,于旧朝那边也就无用了;便就只能老老实实回家去种田营生,也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
    这时候,远处一骑飞奔而至,又满身汗水淋漓的落在周本面前喘声道:
    “都尉,负责西北面遮断的游击第四团张校尉急报,有大队党项胡正在逼近,还请做好相应的准备。。”
    “他娘的,还真叫赶上了。。”
    周本却是难得骂了一句粗口。
    “快点集人手,操起家伙,以一人一骑一驮为限,多余的负累不要带了;其他带不走的物件,就做好准备烧掉。。”
    一个多时辰之后,杜陵原的西侧突起丘顶上;披着灰麻布披风蹲在石头缝隙中的周本,开始用拉长单筒的咫尺镜,观望起远处的滚滚烟尘来。
    “这么热的天候下,也穿着褐裘毡帽,鞍具皆以兽皮,定是银夏的党项胡无差了。。”
    随即有虞候官比划着携带出来的几大张《四夷九边诸胡图解》,对着周本顿声道:
    “就不晓得是东山还是平夏部,还是原本六府的残余所部,或又是隶属于河东配下的石州部众。。”
    事实上与大多数人的认知有所不同,早在太平军平定山东之后,就已然开始籍着来投的关内大商人王婆先等渠道,竭力收集起来自代北和朔方塞外的诸胡消息了。
    又籍着交易的缘故,大肆收买和走私来自长安城內,宫中大内和署衙百司、各级官府的各种文牍档案和图籍文薄;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太平军对于延边诸胡的了解和用心,其实并不会比河东等地的官军差上多少;唯一有所欠缺的就是足够一手资料的积淀,以及最新两三年内的变化。
    其中在资料丰富性上,仅次于沙陀部的也就是这些党项羌了;因此,随军的虞候可以通过一些细节上的观察,来帮助判断这些党项军的势力构成和武装规模。
    究竟是大酋首、君长庐帐內的亲从卫士,还是各部头领子弟、小酋构成的扈卫帐军,乃至是征发各部精壮健儿而成的藩落军马,或是仅以弓马为标准的广大控弦之士。
    因此在周本等人的遥遥观察之下,这些党项军前后相继走过了足足十数阵的人马,其中大阵足有千余人,小阵也有数百之众;然后才是老弱居多起来的步队和辎重大车。
    而除了先头擎旗开道的数百驰从藩骑之外,后续开进的各阵人马当中骑兵的比例也高的很,甚至还有大片被牵挽而来的坐骑和驮畜紧随其后。
    相比之下他们的披甲率就是在有些可怜了。除了少部分酋长、头领和扈卫、帐军有身杂色甲衣之外,大多数藩落骑兵都是灰扑扑的毛毡大氅或是陈旧斑驳的皮筒套子。
    这也是普遍缺铁的草原或是山外游牧部帐的现状之一;有限的铁器供应来源让他们在基本武器箭簇的需求之外,无法再坚固更多铁甲防护上的要求。
    因此哪怕是是看起来最为整齐,最是精壮的阵列;簇拥在作为大君长羊头骨大纛和毛边黑旗之下的亲从卫士们,也是用厚实的毡毯和皮毛,作为覆盖坐骑全身的防护手段。
    只是当这些大队人马都已经走远之后,周本为首的观察小队也正待离去,却又突然停步下来留在原地。因为远方再次掀起一阵滚荡的烟尘。
    然而减到了这些由远及近走出烟尘来的身影之后,周本却是不由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因为,就在这些烟尘之中步履蹒跚行进的,赫然是许多隐约哭喊连天的百姓之属。
    而曾经身为神策军弩士的哥舒蒂奇,亦是鼻青脸肿而劈头跛足的行走在期间;浑然就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的,哪怕偶然驱驰而过的鞭笞在身上,也依然是无动于衷了。
    正所谓是悲哀莫过于心死的道理,正好印在了他的身上;而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同样也是命运弄人的结果。
    哥舒蒂奇原本是关内左神策行营的世兵子弟;祖上可以上溯到随着西突厥覆灭,而同首领哥舒沮一起内附大唐的哥舒部落族人;
    待到了天宝年间,他的先祖之一更是成为了安西出身的一代名将哥舒翰的亲兵,官拜中郎将;而先祖作为亲信前去监督,吞并自杨国忠手下的灞上兵马。
    然而哥舒翰被迫强令出战兵败潼关之后,他负责监守的先祖也从霸上带了一队兵马,前往长安勤王,又误打误撞的遇上了当时的建宁王李琰,而被收在麾下。
    然后就此成为灵武行在的西北朝廷宿卫人马之一,虽为始终未能获得建功讨贼于中原的战功和际遇,但是也就此获得了开枝散叶于禁军之中的渊源。
    待到泾原之变后,从奉天归来德宗天子不再信任原本的北衙各军;而开始另选边军精锐而专隶以神策军,以为京畿拱卫之选,又以亲近宦臣为领军、监军之选。
    也就此开启了宦臣专权、既立天子的时代之端;而他的先祖们也沉浮其中各有际遇;乃至到了他这一代,也是神策军中为数不多从始至终的中小将门世系。
    因此,作为支系子弟的他一出生就补了神策弩手队目的告身;然后自小就弓马操行武艺不掇,成年之后更是取了同样是小将门出身的女儿为妻。
    因此,在这个灾荒连年纷乱不断的艰难世道当中。他依靠神策军隶下“三不相问”的身份,再加上紧邻之家的投献,以及岳家的在城中产业的帮衬。
    虽不至于富贵腾达扶摇直上,但也在那些多如牛毛、如蝗过境的胥吏和税官面前,得以独善其身保全了一份殷实有余的家业下来。
    因此,哪怕时间对于朝廷和圣主的非议再多,也丝毫不能动摇他的忠君爱国之心;而他在与妻子前往寺观场所进香的时候,也是总会多加祈愿一声:“唯以大唐国祚昌远”。
    也会为那些偶然间出现的国家祥瑞,或是某处击灭草贼的捷报,而欢喜亦然的与同僚多喝一杯小酒以为相庆;因而在他眼中,只要朝野之中人人都能如同自己一般的敬守本分,那天下之事哪有不好转的呢。
    然而,就像是命运弄人的天大玩笑,原本朝廷露布上已经败逃岭南,即将被驱窜海中的贼军,突然就死灰复燃的席卷岭外而来。而无论朝廷拥有多少忠臣良将,都已然阻挡不得此辈了。
    于是,作为京中神策军士一片浮滥的名藉当中,少数还算是堪用军伍的人选;哥舒蒂奇也成为金吾大将军张承范麾下,就此赴援潼关齐克让所部的三千神策弩士之一。
    然而他们虽然抱有满腔的杀敌报国,力挽狂澜一时的决意和雄心,却很快被现实给打下来当头一棒;他们赶到潼关之时,齐克让麾下的守军就因为缺粮而逃散了。
    然后,在张承范散尽家财以为鼓舞之下才稳住了阵脚;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却又陷入了前有聚众强敌,后无援兵和资粮的恶性循环当中。
    直到箭矢射尽,唯以石坠的地步,却又被贼军绕道禁坑而杀到了通关之后;这下就算是武侯再世,也无法挽回曾经哥舒翰一般的崩灭局面。
    他只能随着易装潜逃的张承范的脚步,想要逃奔到长安城中去再作打算;然而当他逃到南灞桥上,更糟糕的事情却又紧接而至的发生了。
    晚了一步前来支援的左神策行营博野各镇人马,居然因为不忿京中神策新军的待遇而哗变投贼了。还将他给顺势裹挟了去。
    然后他又被迫亲眼见证了,蔓延数十里身着锦绣全副披挂的贼军前来;又被他的老上官张承范,亲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的一时“盛况”。
    哥舒蒂奇自觉无颜以对故人,又自居家门不齿于为贼所用的经历;乃是暗中接了妻子易装潜逃回眉县乡里,居然也没有受到任何的追查和搜索。
    然后他们就此安顿下来,依靠历年的储积维持下来,虽然谈不上如同过往一般的受用,但也能保全个囫囵的衣食无虑,就这么苦中作乐的以待来年。
    然后,他又发现这些贼军对于乡土地方的处置甚为疏放,基本不问名藉户口,只要能够征收到定额的钱粮就好了。
    因此,哥舒蒂奇也以兴办生产为由,就地聚集了一批地方上的乡亲,一边明里耕作营生,一边暗中操弄枪棒,驱逐盗贼;以为日后万一朝廷光复的响应之备。
    他这一等就是整年的光景,经历和大发了一波又一波下乡催讨的贼军和伪朝官吏,也听说了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或又是充满期待的消息和传闻。
    一直等到了来年初夏的青苗茁壮之际,朝廷的官军终于从河东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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