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作为这么一个佛法精深而旁通博类的僧人,居然还能对于太平军治下现有的水力和蒸汽机关工场,提出相应的优化建议和细节上的改良看法来,就显得尤为难得了。其中一些简扼的场景描述和术语的运用,也让人仿若身临其境,显然是真正深入其中下过功夫、用过心的。
    更让周淮安惊讶的是,他在文章中提到了几个发现和揣测;比如钢铁铸件的应力消褪,不同材质的热胀退缩,已然很接近后世物理学的主要定理基础之一,这就更为难得了。要知道如今太平军虽然是家大业大,在大讲习所内各方面专长之士也聚揽了不少,但是目前最缺的还是作为初级工业建设所必备的,兼具数理化基础学科和实践应用型人才。
    虽然这个可止背后,未尝没有随着太平军南迁的大青龙寺和大兴善寺,为代表唐密一脉僧人的影子;但是看在他这些切中实务的合理化建议和“新发现”的份上,又何尝不妨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呢?。当然了,随后周淮安就在最后用蓝线笔批注到:“令还俗”;
    这也是周淮安为目前正在太平军旗下服务的众多出家人,所画出来的一条底线兼红线。平时被要求出来亲近和服务大众,顺便兼职一些文教和宣传上的职事也就罢了。但是如果想要转为他职,或是获得正式体系内的升迁就必须还俗,没得商量。
    而且不允许那种仅仅是换个场所和装扮,而在家修行式的假还俗;而是那种彻彻底底的还俗,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敬养父母的生活日常。如果连这点付出和代价都做不到的话,有谈得上什么济世安民的抱负和决心呢?
    这也是用来区分和过滤,哪些是真正潜心佛法的坚定者,或是因为迷茫和无处可去等各种因由,避入佛门的其他人等;还是借助佛门为逃避法制的隐匿藏身之所,或是以此为招牌敛财牟利的投机之辈。哪怕是最后者,只要方放在合适地方也能派上一些用场的。
    而另一个,则是来自核计部门一位叫边冈的中年稽查员。
    据说是乃父原本只是长安司天台(钦天监)的一个小吏而已,但是却继承了前朝数算大家兼天文学家南宫说和梁令瓒的衣钵,号称洞晓天文,博通阴阳历数之学。在大中讳缄朝争当中被波及,而不得不举家南逃江陵避祸;到了边冈本人这一代则是拜在道士顾栖蝉的门下。
    而这位也是当初负责上书言称镇反会下“三支队”的诸多弊情事件当中,专门负责在私底下收集各方数据和资料的牵头人。因为虽然当初在暗中发起这件事情的最终动机不是那么良善的;但他主持收集提供的大多数资料,还是言之有物或并非空穴来风的一手证据,因而牵连甚广也因此处置和发落了不少人等。
    因此,在此间风波平息之后,周淮安就让人把自以为要倒大霉的他找出来,保护性的调到了专门用来给人挑刺的审核部门里去物尽其用了。只是在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周淮安却是忍不住突然想要吐糟一二,比如当面问一声他和那个想要重生后吃全家桶的边不负,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说不好听的话,在封建时代的大多数时候,也只有这些道教、佛门背景的方外之人,在接受世俗供养的同时有那么多闲余和精力,去研究这些方技之术。而相对于可止充满硬核术语的机关工场现状和改进报告;边冈所在的报告则是涉及到农业生产方面的《北地用马优劣厉害疏》
    比如:在人口分布相对稀疏,而劳动力有限的北地(主要是山南东道和淮南境内),其实已经出现了比价普遍的马耕现象。虽然养马,哪怕是驽马的成本远比牛高,在劳役和过冬期间需要额外追加的精饲料来补膘;但是相应的生产劳动效率(寿命和负载)却是比北方的黄牛更高的多。(南方的水牛耐力和负重更高,但是需要依赖池塘水泊来降温)
    因此,在长江以北人力资源相对有限,而农产品剩余和后续加工边角料相对有所富余的屯庄里;马耕就变得普及起来。因为以旱地为主的北方地区,每年能够开耕播种和收获的窗口期,也就是那么十几、二十天而已;再加上天气上的意外因素,一旦错过了就很可能是土地减产或是绝收的后果。
    (春季阳光充足而雨水少,在春雨之后的一二天内是最适宜的出芽壮苗时期;而秋高气爽空气逐渐干燥,收割后的田野很容易就脱水板结起来,因此也需要及时的垄地,以为冬小麦的播种过冬做好做准备;夏季的炎热之下同样需要在短时间内追肥追水,确保作物能够正常开花。)
    所以,屯庄里的民户宁愿在日常多花一些豆麦玉米秸来喂养驮马,然后在春耕夏抢秋收等劳动生产当中,通过马耕或是骡马、驴马、牛马等因地制宜的不同优化组合,来争抢时间和提高劳作效率,以为尽可能的多开垦一些土地,以较少的人力投入多收获一些农作物。
    在这种情况下,四五个人外加一马一驴骡就可以组成一个相对优化的劳动组了;一个人牵马扶犁开耕,一个负袋播种,一两个人引着驴骡拉车给种子追加水肥,最后一个人负责垄沟和修整苗圃;几乎在一天之内,就可以完成平地上二十亩棉田或是二十五亩麦田、三十亩的桑田等的耕种;
    而如果通过组织效率良好的屯庄生产部门的协调,只要通过一个大队(三百人)的壮丁和一个畜牧队(八九十头牛马驴骡)的组合,就可以饶有余力的经营和耕种起方圆七、八十顷的田地来;而确保两年三获(麦豆麦)或是一年两获(稻薯)。
    他们甚至还有时间在冬闲时,应募外出打零工,或是就地从事手工业以为补充家计;或又是利用间歇的零碎时间,前往小市、野市赶集,乃至进行短距离的商贩活动。因此,虽然他们一年到头在各种生产任务安排之下忙活个不停,但是相应的经济状况却是远胜周边的普通乡土人家。
    而在这篇文疏的最后,也提到了另一件事情。比如与屯庄的兴旺局面相对的,则是周边那些传统乡村相继出现落荒和萧条的迹象。因为,在原来的小农经济体制下,这些普通乡人按照传统男耕女织的方式,已然竞争不过来自屯庄当中的组织秩序和规模生产效应。
    除了且供自足的部分之外,无论是他们种出来的米麦还是织出来的土绢,都已然在市面上卖不上什么价钱了;也就自然谈不上能够换回到足够改善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常必需品了,更不要说改良农具和合力添置牲畜来提高生产力和效能。
    导致最为明显的变化就是各种适龄人口的相继流失。青壮年纷纷被迫离开家乡,而前往外地或是就近进入市镇城邑谋生,而女性则是想方设法要嫁入到屯庄里去,哪怕是老光棍和鳏夫也不例外;而最受欢迎的则是拥有基本退养保障,还能担任基层职务的退役士卒。
    与之形成明显联动反应的,则是地方上那些中小田主包括租佃、物料等各种成本开始水涨船高了。他们虽然逃过了太平军对以豪姓大户的打击,并且在后续乡里的秩序维持当中,成为了被推出来对外接洽的代表,而从中获取到了不少好处。
    但是在多年下来之后,同样要受到农副产品市价下跌,而人工成本上涨的冲击,而逐渐出现了各种方面的维持困难和变相破产、被迫落荒的迹象。
    这也让周淮安看得有些唏嘘不已,这显然就是跨时代冒出来的先进生产力,在逐步取代旧封建时代生产力的过程当中,所不可避免产生的持续阵痛和其他连锁反应了。虽然这些人口的比例,如今占据太平军治下的比例越来越小;但是在发现问题并摆到面前之后,周淮安还是必须要有所面对的。
    当然了,暂时性解决的办法也其实很简单。就是下达限制土地荒置的政令,落荒的家庭将视情况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最严重者将被直接没收落荒的土地,再由官府进行另行分配和安置他人。这也算是变相淘汰那些旧有生产力的一种方式。
    另一方面,从人口稠密而只能精耕细作来获取更多产出的南方,加大力度的移民迁户北上填充当地。作为新血替换和冲淡掉掉当地,相对保守和不思进取和改变的人口结构。虽然在初期会造成不同程度的土客矛盾,但是对于长期统治效率来说还是有利的。
    自然了,从长远的规划上看,还是加大力度推进工业化的进程,以及对于周边海外市场的开拓;自然而然就能将这些传统农业社会过渡当中的产能和人口增长预期,给充分吸收和消化掉,自然就能够解决大多数的社会性问题了。
    ——我是分割线——
    而在关中,京畿道的长安城内,已经相继占据了城西南的延兴门、安化门,城东南的延平门、春明门,而将正对着朱雀大街仿若孤岛一般的明德门,及其附近阵垒工事给团团合围住的官军之中;刚刚随着移阵入城的归义军副使索勋,却是接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什么,蜀地已经有七八天没有输送粮草辎重过来了?王建为首的蜀军也依旧在太白山下毫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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