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才好呢。”孙惠儿仔细端详闻小屿,欣慰道:“杜越,你可终于长胖了一点呀,现在这样可好看了。是不是上大学以后吃了不少好吃的?”
    闻小屿吃下橘子,低头思考一阵,说:“老师,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孙惠儿在闻小屿心目中的地位,无异于另一种形式而言的母亲。孙惠儿教他跳舞,教他仪态,教他身体要动,心要静,督促他好好念书。小小的闻小屿练舞累得摔在地上,孙惠儿蹲下来给他揉腿;当他在外面哭着不愿意回家,孙惠儿把他牵回自己家,给他做饭,在暖黄的台灯下温声教他写作业,让他以后受委屈了就来找她,不要一个人在街上徘徊。
    身世一事,闻小屿没有与任何曾经认识的人说过,只等到今天和老师见了面,才简单与她提起。
    孙惠儿听完,半天缓不过来,“是你爸爸当年把你们偷换的?”
    “嗯。”
    “这造的什么孽呀。”孙惠儿难以置信,“警察抓他没有?”
    闻小屿说:“已经要判刑坐牢了。”
    “你妈妈还好吗?”
    “最近还好,找了份新工作。”
    孙惠儿斟酌着询问:“那你的亲生父母,对你应该还不错吧?”
    “他们很好。”
    孙惠儿也从没听说过这种事,她愣愣拿出手机搜索,感叹:“你的亲生父亲是闻家良?哎呀,他好有钱的呀,我们这儿的新步行街和玫瑰时代广场都是他开的呢。”
    闻小屿没想到她的思维这么跳脱,笑起来:“是挺有钱的。”
    “你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没法接受。一般人想和你打成一片,那可太难了。”孙惠儿还算了解闻小屿,说,“不过还好你已经长大了,咱们成年人不管外界如何变动,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我看你也没有受影响嘛,第一次大型演出就表现得这么好,你看你的台风,多稳多亮眼呀。”
    闻小屿想起这段日子自己住在那栋大别墅里的生活,出神道:“老师,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小孩就算找回亲生父母,也再不能像大多数普通的家庭那样相处了?双方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再要合到一起,谁都不自在。”
    孙惠儿说:“可亲生的总归还是不一样吧?你没有结婚成家,对这方面的理解或许还不深,但你要知道,父母对自己的小孩那可是爱得不行呢。你现在找不到那种家的感觉,或许还是和你的亲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久有关,感情都是慢慢养起来的。你可以试着多和他们相处,交流,说不定慢慢地就适应下来了。”
    从老师家离开后,闻小屿回到家。天色已深,家门前的小路上亮着灯,照得草坪一片绒绒。闻小屿开门进屋,客厅亮着灯,李清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闻小屿走过去,李清笑着拉他坐下。她穿着居家服,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相册,“你看,你演出的照片都洗出来了,我让人做成了相册。哎呀,我们小宝真是好看。”
    看自己的舞蹈照片,闻小屿感觉有点羞耻。李清还津津有味一张一张翻照片,一边不停夸赞,之后又想起什么,眼前一亮:“要么过两天我们去影楼拍点艺术照吧?小宝!我们还没有一起拍过亲子照呢。”
    闻小屿看她兴致勃勃很开心的样子,也笑起来,“好。要叫上爸爸和哥哥一起吗?”
    “才不叫他爷俩,你爸爸最不会拍照,你哥哥更是一点不配合,笑都不爱笑一下的。就我们两个拍,拍得美美的。”
    闻小屿回家有一会儿了,也没看到闻臻出现。昨天闻臻把他一个人丢下后就再没回来,闻小屿也气,不愿意和闻臻讲话。
    李清询问闻小屿养母的状况,两人挨着聊了一会儿,李清特地去端来热牛奶给闻小屿喝。直到九点多,闻小屿才上楼休息。
    拍摄宣传视频的计划被安排在年初七开始,导演把拍摄的第一站先定在首都取景,机票也早已为外地的演员们准备好。这几天闻小屿就在花园暖房临时改的练舞房里复习动作,几乎不怎么出门。
    他和闻臻也几乎没有交流。一是家太大了,上下三层,一个地下室,前后两个花园,两人就是闲逛也不定能碰到一起。而是每次闻小屿去找胡春燕,闻臻的脾气就变得很差。
    闻小屿讨厌听到别人吵架,但同样讨厌冷战。闻臻不理会他,他又生气又委屈,也犟着脾气不去理闻臻。细数下来,两人闹脾气次数还不少,连闻家良和李清都快习惯了,只得随他们俩去。
    年初六一大早,李清和闻小屿就出门拍照去了。李清约好一家影楼,对方拿出相册集给李清和闻小屿挑选模板,李清兴致很高,挑来挑去,一副想把所有风格都试一遍的架势。闻小屿本想早点回家练会儿舞,但想起孙惠儿之前与他说的一番话,想了想还是答应李清,陪她拍个够。
    这一拍就是到傍晚。闻小屿算是见识到女人拍起照来的旺盛精力,眼见着李清又是换衣服又是换发型,十几套下来半点不见累,自己在一旁陪着拍都快累坏。难怪家里另外两个男人不来,敢情是早就被折腾过的。
    他们刚换完最后一个景,李清的手机响起来。
    李清看手机来电,接起来:“哥,有什么事?”
    李清听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好,我现在就去医院,麻烦你们了哥。”
    她挂断电话,对工作人员说“抱歉,今天就拍到这里”,然后自己拿了卸妆巾简单把脸一擦,对一旁闻小屿说:“康知心脏不舒服住院了,妈妈现在过去看看。”
    闻小屿便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换好衣服陪着她离开影楼。他本不想跟着一起去,但李清一个人,又很着急的模样,闻小屿最后还是没有走,而是陪李清一路到了医院。
    路上闻小屿的手机也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是闻臻打来的。
    闻小屿接起来,闻臻在电话里说,“这么晚还不回家?”
    时间刚过六点,闻小屿也不知道哪里晚,只答:“ 闻康知心脏不舒服,我和妈妈现在到医院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闻臻开口:“我现在过来。”
    电话挂断,李清问:“是哥哥吗?”
    “嗯。”
    “要不把哥哥也叫过来吧。”李清特地提起轻松的话题想活跃一下气氛,“康知最听闻臻的话了,要是闻臻过来,他指定不敢闹脾气。”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闻臻?闻小屿在心中无声地问。他只知道得到回应才会有更多的热情,那么闻臻也这样喜欢闻康知吗?他二话不说就挂电话要来医院,是来见他,还是来见闻康知?
    闻小屿甚至开始荒谬地心想,是否是自己的出现,分走了闻臻原本对闻康知的宠爱,才让闻康知对他如此这样的敌意。
    因天生患有心脏疾病,闻康知在仁心医院心内科有一间专门的病房,以便随时为他提供最好的医治。仁心医院是著名的私立医院,设备好,费用昂贵,院长与闻家良私交甚好,为闻康知配备最好的医资力量,只要闻康知进医院,无论什么时候,心血管内科主任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李清到医院以后,她的大哥李明丰一家便暂时先回去放行李休整。兄妹二人交谈一番,原本李明丰带着一家子和闻康知在海南度假过年,然而闻康知始终兴致不高,李明丰找他谈心,闻康知就哭着说想妈妈。一家子便也不度假了,带着孩子回了首都。
    谁知刚下飞机,闻康知就说不舒服。一行人忙把他送到医院,李清不来,大家也不敢回家。
    走之前,李明丰和李清还在走廊边聊了会儿。李明丰低声问,“那孩子就是小屿?”
    李清点头:“嗯,今天一直陪着我呢。”
    “长得确实像我们家里人。”李明丰叹一口气,“委屈他了。”
    李清也跟着叹气,“哥,我现在也是好为难。小屿终于回了家,我是肯定不愿意他再受一点委屈的。康知是个少爷脾气,可小屿性子软,把康知送到你家过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没有和亲生父母见面吗?”
    “见什么面呀?那种父母,我都不想再提。”李清十分头痛,“难道把小孩送回去给他们糟蹋?一个吸毒欠债,一个动辄打骂小孩,小屿能平平安安长大,我真是要感谢老天爷。”
    李明丰只好安慰自家妹妹:“好了,孩子回来就好,别的事情以后都能慢慢来。好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病房里,闻小屿坐在沙发上,闻康知盘腿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闻小屿本没想进来,他就在门外走廊坐着等李清,然而护士路过看见他,知道他是李清同行的人,便礼貌问他要不要进去坐,说里面有沙发,还有纯净水和电视。护士很热心,闻小屿只好进了门,在沙发坐下。
    闻康知吃着盘子里切好的苹果块,瞅着闻小屿,一笑:“少爷赏脸来看我啦。”
    闻小屿真是一听他开口就没好气,忍着恼火面无表情答:“嗯。”
    闻康知一张脸差点气扭了。他很快调整回来,说,“你说你这一回来,闹得我过年家都回不了在外头流浪,刚下飞机就被送医院,我也太惨了吧?”
    “这些话你对我说没用。”
    闻康知看着闻小屿,忽然说:“闻小屿,我听我妈说你很乖的啊。”
    他掰着手指数,“她说你又可爱又善良,赚钱给家里补贴,还学跳舞,说连我哥都好喜欢你呢,她还要我好好和你相处——可我怎么看你有两幅面孔啊?”
    这话算是聊不下去了。闻康知压根就是来和他找不痛快的,闻小屿看出来了。他起身要往门外走,就听闻康知在他身后说:“闻小屿,你少在我面前演戏了,你这种人我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表面上装成可怜兮兮的小绵羊,背地里就想着巴结这个赖上那个,明眼人说你一句,你比谁都生气委屈,别人都是坏人,就你一个是好人,是吗?”
    闻小屿气得握紧拳头,转过身怒视闻康知:“我从来没有演戏,我喜欢谁就对谁好,讨厌谁就没有好脸色,就是这样而已!”
    “哦?那你是天生菩萨心肠了?”闻康知冷笑,“一个瘾君子和一个素质低下的女人能养出什么样的人,我妈不知道,我哥不知道,我可没那么好骗。你想要什么,你以为我猜不出来?”
    “你什么意思?”
    “你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可怜你,心疼你!”闻康知说,“穷了二十年,一下子知道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觉得自己马上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假的,在这个家里就压根没有地位了?我告诉你闻小屿,我妈爱了我二十年,闻臻也是我哥,这么多年都是!你再想博同情博喜欢你也抢不走!”
    闻小屿忍无可忍,终于爆发:“我没有想得到任何人的喜欢,实话告诉你,我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你们家的人!你那么喜欢自己家你就呆在这里,没人想和你抢!”
    他心想真是悲哀,他觉得闻康知才是闻家的主人,而闻康知却害怕他会抢走他的位置。可李清爱他,关心他,闻臻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也会背着他去医院,听他病了就挂掉电话赶过来,他有什么好害怕?
    他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害怕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人?
    闻小屿想起闻臻在年三十晚上把自己一个人丢在饭桌上,高兴了就哄一哄他,不高兴了就冷着脸丢下他,现在想来,真是自在随意。
    “你那么喜欢你哥就喜欢好了。”闻小屿平静下来,“反正他是你哥,与我无关。”
    闻康知显然被他一通脾气唬愣了。他古怪看着闻小屿,目光又转向他的身后。
    闻小屿若有所觉,转头看去。只见李清和闻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李清呆呆看着他,闻臻则满面沉沉黑云,冷得像一座雕像。
    闻小屿下意识低下头,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全都搞砸了。方才他说的半是气话半是真话,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被李清和闻臻听去,意义就会全然不一样。
    太糟糕了。闻小屿心累。他就不该听护士的话进这个门,都是他的错。
    闻小屿贴着墙站一会儿,小声说了句“抱歉”,然后飞快往门边走,想穿过那二人离开。谁知刚走到门口,闻臻抬手抓住他手臂。闻小屿吓一跳想挣,然而闻臻竟一言不发嵌紧他的手,转身直接往门外拖。
    李清这才回过神来,忙追上去,“闻臻,闻臻!你不要对弟弟发脾气!”
    闻小屿被拽得踉跄,骨头被捏得生疼,“你放开!”
    病房隔壁不远就是一间私人的会谈室,里头无人,闻臻抓着闻小屿大步走进去,砰一声关上门,上锁。
    李清被关在门外,慌忙拍门,“闻臻!你做什么呀,你怎么能对弟弟这个样子?快点把门打开!”
    会谈室内,闻臻把闻小屿拉到自己面前,闻小屿差点被他拽得摔倒。
    “和你无关?”闻臻的声音低冷无情,让闻小屿感到非常紧张,“都和你无关是吗?”
    闻小屿犟着站在原地不说话,闻臻侧过头深吸一口气,转而继续看着闻小屿,“辛辛苦苦把你找回来,你要什么给什么,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到头来你从来没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闻小屿?还是说我叫你杜越你会更高兴?”
    闻小屿低着头拼命忍着眼泪,牙齿把嘴唇咬出深深的印子。闻臻却已经被闻小屿那“与我无关”四个字气到彻底失去理智,“胡春燕和杜晓东除了打骂你,让你给他们做饭拖地,不让你上学,还会做什么?你就这么喜欢挨骂挨打,就要一天到晚跑去胡春燕那里受虐是吗?!”
    闻小屿的指尖都在发抖,来自闻臻的怒火和羞辱终于击溃他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换走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当然不会明白,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那你就滚去他们家再也别回来了!”
    会议室霍地安静下来。
    争吵顷刻消失,只剩李清在门外焦急的呼喊。闻臻呼吸偏重,理智回笼。他向来冷静,极少因怒火而口不择言,方才在门口听到闻小屿说的那一番话不知烧到了理智线上的哪一段脆弱点,轰一下就熔断了所有。
    他看到闻小屿站在自己面前,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接着闻小屿推开他大步走向会谈室的门,闻臻的心跳猛地提速,手已下意识抬起,想把人拦住。
    可闻小屿已经用力拉开门,走了。
    第25章
    从医院离开后,闻小屿稀里糊涂走到最近的公交站上了一趟公交车。他抓起背后的帽子挡着脑袋,围巾圈起来挡住大半张脸,找到倒数几排空位一个人坐下。
    冬天的夜晚,公交车不知驶向哪里,车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闻小屿小声抽着鼻子,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餐巾纸闷不吭声给自己擦眼泪。
    公交颠颠晃晃,闻小屿哭得头疼脑热,觉得车里闷得慌,又随便找了个站下车。外头冷风一吹,把他吹得一哆嗦清醒过来。
    街边的路灯落下光,长江的一道支流从城市经过,江上吹着夜风,偶有行船。闻小屿哭累了,离开公交站找到江岸公园边的楼梯坐下,远处就是宽阔的江面和对岸城市夜景。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一直震,闻小屿把手机拿出来,调成静音。李清给他打电话,闻臻也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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