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没关系。”
    林医生的说话方式也有一点像闻臻,简洁而直戳人要害,很多人不乐意听,但闻小屿并不介意。
    他知道自己的确只是在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与快乐或悲伤无关,只机械随着时间往前滚动。
    他的每一天都渐渐变得一样。
    今年的冬天冷,圣诞节那天就下起了雪。过了几天后临近元旦,雪又再次下起来。李清在元旦前一天特地来首都陪闻小屿过节,白天一直在厨房里捣鼓,给闻小屿炖汤。
    学校举行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元旦晚会。首都舞蹈学院的元旦晚会向来负有盛名,因其与其他学校都办的不同——首舞的元旦晚会是一场交谊舞晚会,出席人员须着正装或礼服,有基本的舞蹈基础与交谊舞礼仪,才能进入舞池。其余人则在一旁观看,或在中场休息时再吃喝交谈。
    闻小屿本没想参加元旦晚会,他一直不大凑热闹。然而莫名其妙的,沈孟心找上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询问闻小屿是否能作为舞伴陪她出席晚会。
    “往年我总是忙,每次都错过了元旦晚会,觉得很可惜。”沈孟心在电话里对闻小屿无奈道,“今年学校说毕业生也可以参加这次晚会,我就心动了。可我认识的人大多都已经毕业,也很少有想来参加这次晚会的。我就想着或许可以来问一下你。”
    闻小屿不解,“姜河学长呢。”
    “啊,你不知道吗?还以为他告诉你了。”沈孟心在电话那头故作轻松道,“我们分手啦。”
    闻小屿最后还是寻出了一套黑色小礼服穿上,陪同沈孟心一起参加了元旦晚会。那天沈孟心穿得很漂亮,一身深蓝色的长裙,腰束盈盈一握,长发盘起流花,肤白夺目。
    两人坐在餐桌前,沈孟心拿了两杯香槟,闻小屿就陪她一起慢慢喝。沈孟心说姜河拍戏很忙,两人一个月都打不了几次电话,一开始还每天发早晚安,问吃过饭没,后来也不发了。沈孟心还跑去姜河的公司找过他几次,头两次没找到人,最后一次看到姜河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一起从公司走出来,有说有笑的。
    沈孟心当时自己转身走了,回家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和姜河发消息说分手。姜河在半天后才打电话过来问她,沈孟心在这之前已经哭得不想再哭了,她硬着脾气和姜河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后彻底分手。
    “这样的恋爱谈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沈孟心喝完一杯香槟,认真对闻小屿说,“两个人都很累,都不开心,不如散了。”
    沈孟心是出生在小城镇的女孩,因舞蹈天赋与刻苦努力进入首都舞蹈学院,进入这个花花的大千世界,遇到姜河这个大城市出生的男孩。沈孟心自小骨子里有一股骄傲劲,不服输,学习成绩好,跳舞也好,毕业后再辛苦也决定留在首都。姜河则温柔开朗,柔软包裹了沈孟心的锐利锋芒。
    闻小屿小心看一眼沈孟心,看到她一副快哭出来的落寞模样。他也莫名心头一酸,低下头不再去看。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有又如何?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不是今天,也是明天说分手,有些话根本不用说得那么清楚,慢慢各自也就明白过来了。”
    [你只想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是吗?]
    闻小屿再一次在心中重复着林医生问他的问题,询问自己。当眼见曲折要来临,既知会有痛苦和折磨,人的本能反应是否是在暴风雨前的风平浪静中麻痹自己?毕竟可以短暂地逃过心痛,偶尔还能有近似快乐的感受。
    然后用主动挖去心中的珍宝,换一个好像没有裂痕的自己。
    悠扬欢快的乐曲声中,闻小屿牵起沈孟心的手,手轻轻搂住她的腰,两人如水珠滑入舞池,轻易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但闻小屿未曾在意,沈孟心也视若无睹。闻小屿问,“你现在还好吗?”
    沈孟心笑一笑,“为什么这么问我?”
    因为我不好。闻小屿在心中回答。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不好”,只能感觉到像是一个无声的空洞彻底打碎后带来的强烈反噬,他被拖入黑洞深处,遭遇无穷无尽的风暴。
    他再也没有了平静。
    晚会散去,喧嚣渐歇。闻小屿与沈孟心在晚会厅门口告别,临别前沈孟心笑着与闻小屿说谢谢,后独自撑起伞在雪中离开。
    闻小屿拉好棉袄拉链,给自己绕好围巾,走进雪里。
    他走下台阶,台阶下一片裹着雪盖的灌木丛,闻小屿踩过雪,绕开灌木,看到不远处隐约一辆车的轮廓。
    闻小屿本要走过了,忽然又停下脚步,怔怔看向那辆车。他一时大脑空白,懵懵就朝着那辆车走过去,两条腿僵着,走到车前几步的距离,望着那车牌号停下,不动了。
    车门轻响一声被打开,男人从车上下来,依旧是一身熟悉的深色大衣,高大的身影。车门关上,两人站在雪里,晚会厅高高的阴影斜落下来,挡了路灯的光,隐去了他们的身影。
    闻臻先开了口,“晚会玩得还开心?”
    闻小屿杵在雪地里,像个冻僵的雪人,“你怎么回了?”
    “回首都开会,听说你们学校有晚会,顺道来看一眼。”
    闻小屿的心跳猛一下提得飞快,又虚虚变得缓慢,人像是怔住了,盯着闻臻垂在身侧的手不说话,甚至连往上看的勇气都没有。他一时几乎傻了,有许多话想说,多得嗓眼被生生堵住,一口气提不上来。
    “哥。”他声音微弱,像是喃喃,“你还......还走吗?”
    闻臻抬手看一眼手表,说,“今晚十点四十的飞机回新加坡。”
    闻小屿的胃已在叫嚣,但他像是感觉不到了,苍白的脸隐没于黑暗,“那你还回来吗?”
    两人陷入沉默。闻小屿仿佛等着行刑,战战兢兢等在原地,甚至分不清当下是梦是现实,因为闻臻离他太远了,而雪又太冷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闻小屿听到闻臻对他说,“既然你从没想过跟我走,何必又问这些话?”
    闻小屿忽地抬头看向闻臻,而闻臻已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前灯亮起,闻小屿下意识让开,车启动从他身前离开。他往前追了几步,“哥......哥!”
    车拐离晚会厅大门,没了踪影。闻小屿追到台阶下面,差点踩着雪摔一跤。寒意彻骨,闻小屿喘息着在原地呆立片刻,后忽然飞快往学校大门跑去。
    他在学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报出闵华路小区的地址,紧接着拿出手机打开。奔跑中寒气灌入了他的肺,冻得他发抖。他的手指也在抖,眼前时而被泪意逼得模糊。闻小屿哆嗦着手指用力抹下眼睛,在订票软件上飞快找今晚十点四十从首都出发飞新加坡的航班。
    他的思考好像停止了,只盯着一个航班不放,其他什么都没法想。闻小屿一个个翻着航班,翻到闻臻坐的那一个。
    闻小屿急急买下一张经济舱的票,很快出租车抵达小区门口。闻小屿付过钱后匆忙下车,一路跑进小区,焦急坐电梯上楼。他的心脏咚咚在胸腔里撞,盯着手机直到机票购买成功,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他飞快打开门,屋内一阵炖汤的香味飘来。闻小屿没注意到,快步走进自己卧室。李清从厨房探出脑袋,“小宝回了?快来喝点汤。”
    闻小屿没听见。他身上发热,一路奔跑回来还在喘息,不知为何有些轻微的耳鸣。他飞快翻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护照等等证件,倒了书包里的东西想塞几件衣服进去,但停顿片刻,又拉起书包直接背在身上。已经九点了,他要赶时间。
    闻小屿背着书包急急往门口去,李清看到他这副模样忙问,“小宝又去哪里呀?”
    闻小屿匆忙穿好鞋,紧张回避过李清的视线,“有点事。”
    “这么晚有什么事?那早点回来,妈妈炖了你爱喝的牛骨汤……”
    闻小屿逃也似的,拉开门跑了出去。李清还系着围裙,愣愣看着关上的大门。
    寒夜里,雪下深了。闻小屿拦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报机场的名字,请司机师傅尽量开快一点。
    “小伙子,路上有雪,不能开快的。”
    闻小屿只能说好,然后一直看手机时间。他想给闻臻打个电话,但却非常紧张,手机放在手上翻来覆去,不敢拨。
    现在打过去能说些什么呢?说他在过来的路上,求他哥等一等他?可车开不快,要是路上堵车了赶不上飞机,他还要闻臻等他吗?
    到了再打。闻小屿这样告诉自己。等到了机场门口再打电话找他哥,到时候他人都到了,证件也都带在了身上,就算闻臻不同意,他也可以自己上飞机。
    闻小屿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窗外细密的雪粒飞扬,城市霓虹闪过,脑子里一下异常混乱,一下又出奇镇静。他逃跑了,只是见了闻臻一面,就昏头昏脑跑回家拿证件,拼命往机场追。
    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妈妈打来的。闻小屿看着手机屏幕,心跳得飞快,一直僵硬握着震动的手机,直到电话结束,成为一个未接。
    闻小屿把手机调成静音。车慢了下来,天冷路滑,市中心堵起了车。闻小屿坐在车里像坐在一团云上,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很多想法,从被妈妈和闻臻找到养父母家开始,就像一俩马车拖着他一下飞上云端,又一下冲入深渊。好像一夜之间什么都得到了,可伸手一抓,又好像只是一碰水中的倒影。
    闻臻会希望他这样莽撞地跟过来吗?夜晚太黑了,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闻小屿看不清闻臻的脸,只看到他挺拔的轮廓。他不知道闻臻是怎样看着自己,不知闻臻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面前,又为什么那样干脆地离开。
    闻臻是他心中的倒影,他不能企及,更无法抓住,只能煎熬看着倒影来去自由。有时多想乞求闻臻留下,有时又倏然放弃,希望闻臻一直这样自由,永远不要像他一样早被万事万物束缚。
    他的手机又开始响。妈妈大概终于意识到不对,期间发来几条消息,询问闻小屿去了哪里。
    [天好晚了,外面这么大的雪,小宝去哪里了呀?]
    [怎么不接电话呢?妈妈很担心你。]
    [小宝快点回电话好吗?]
    闻小屿不敢细看消息,更遑论回复。他心慌意乱退出消息界面,车终于到了,他忙推开车门,一阵寒风涌向他,夹杂冰冷的雪籽。
    离十点只剩几分钟,闻小屿朝机场大门跑去。一路人来人往喧嚣,他抓着手机想给闻臻打电话,可妈妈一直在给他打电话,一声声像紧绷的绳,催命般把闻小屿往回拉。
    一条消息又跳出来,李清发来的,[妈妈真的很担心你,很着急,小宝生气了吗?所以才不愿意理妈妈?小宝对不起。]
    闻小屿喘息着,一步一步到机场门口,脚步被重重拖住一般,渐渐变慢。他背着一个空空的书包,一身黑色的大棉袄,连里面的小礼服都没换,鞋底尽是雪泥。
    他终于还是接起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小宝?”李清的声音焦急而小心,“你在哪里?听起来好像在外面,小宝回来好吗?外面太冷了,妈妈给你炖了汤。”
    李清又恳求道,“这么晚了,早点回来吧。”
    闻小屿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孤零零站在巨大的机场前,机场广播在他的头顶不断回响,滚动航班信息的大屏远远悬在高处,一片嘈杂。
    他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哭起来。他站在机场门口,再进不去了,只能无法自抑地掉眼泪。闻小屿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好像身体顿时只剩一具空壳。
    “我很快......”闻小屿强忍着咽下哭音,反复几次深呼吸才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些,“我很快就回了。”
    放下手机的那一瞬闻小屿有些晕眩。他扶着一边的墙壁缓和片刻,才慢慢转过身,往机场大门的反方向走。
    他一个人走出了绵长的遮篷,雪重新落在他的身上,纷纷扬扬,温柔安静。
    第51章
    抵达新加坡的第一天,祝宇就被老板派去了当天的一场私人晚宴。
    祝宇进公司五年,从分公司产品部经理被闻臻发掘,一路做到东部大区市场总监,现在更是直接被调到新加坡来带领团队,按闻臻的意思,这回是准备让他来做二把手。
    祝宇是个心里挺傲气的人,早些年还对闻臻不屑,认为闻臻实在太年轻,又是老总的儿子,听说还喜欢打游戏,叛逆得很。后来到闻臻手下做事,渐渐就没了这想法。
    按理来说第一天和投资开发商们见面,还是私人聚会,闻臻也是要一起去的。然而老板只是把他一个人机场让他自己安排,随后转身就不发一言走了。
    他还以为老板是考验他,当晚自己认真准备好去赴了宴,和一群外国佬、什么什么裔华人和内地商周旋一晚上,喝了不少酒,结束后回酒店睡了个好觉。
    祝宇哪知道老板这一走,整整一个月都见不着人。
    他们来新加坡是要处理急事的,地皮竞标和厂商投资都需要闻臻出面,祝宇再有业务能力也不能下决策,况且他从前都没接触过东南亚市场这边的圈子。他现在是公司二把手,下头一群人等着老板开会发邮件,上头一点动静没有。
    祝宇找了闻臻两次,没找着人。前几天又发消息问老板什么时候来公司,闻臻只丢给他四个字,自行解决。
    现在他学聪明了,决定直接上门。
    闻臻的家在东海岸附近的一处私人公寓。祝宇找上门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老板竟然在打游戏。
    “臻哥。”祝宇和闻臻年龄相仿,又认识这么多年,私下里不叫闻总。“公司一堆事。”意思是你大老远跑新加坡来丢着公司不管,在这儿自闭打游戏?
    闻臻穿一身懒散的居家服,漫不经心推游戏手柄,投屏游戏界面里的人物四处转悠。“你自己不能处理?”
    祝宇无奈,“有些场合只能你出面,佳恒的王总想和你面谈,还有新加坡国电和城大电厂的合同也没定下来,要么我把文件先拿你看看?”
    祝宇感觉出来老板状态不对,干脆把带来的文件和合同直接拿出来递给闻臻,想催他赶紧恢复状态。闻臻放下手柄接过文件,沉默翻看起来。
    他一边看,祝宇一边在旁边口头汇报这一个月的工作。闻臻看完文件,听他汇报完工作。
    闻臻简单口头调整了几名人员的工作,然后说,“通知明天上午十点主管开会。你亲自去和国电的人谈,约他们这周内见面。”
    祝宇松了口气,点头说好。正好闻臻雇到家里的厨师在准备午餐,闻臻顺便就让祝宇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吃饭的时候闻臻也没说话,只时而注意着电视新闻,祝宇也看了眼,新闻在播美国金融市场上个月的股票走势。
    祝宇没事和老板搭话,“北美这几年通货膨胀挺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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