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从意识的黑暗醒来。消毒水的味道已经很淡了,他慢慢看清周围事物,看到坐在床边望着自己发呆的妻子,再感到手被人握着,指尖一点毛茸茸的触感。偏头一看,才见是小宝趴在自己手边睡着了。
    “家良。”李清哑声唤他。这一声叫醒了闻小屿,闻小屿抬起头,望向老人。
    闻臻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以及一大早收到母亲消息、赶来医院的闻康知。
    只有闻家良弯着眼笑起来。他精神还不错,摸摸闻小屿的手,沙哑着嗓音开口,“小宝不要在这里睡,要......感冒。”
    李清按铃叫来医生,医生来了以后检查闻家良的身体状况,闻家良想拿掉氧气罩,还让人把床往上调,好稍微靠坐起来。他看起来比前两天好了很多,也不重喘气了,主任亲自来看过后,同意可以让闻家良暂时拿掉氧气罩。
    闻家良又说要回家,李清为难不已,温声劝丈夫再住几天就回去,老人却执意要走,李清没办法,求助地望向闻臻。
    闻臻说,“回吧。医院还是不比家里。”
    一群人又费劲折腾半天,把闻家良送上回家的车。闻小屿转头没看见闻臻,四处看一圈,见他哥和院长远远站在医院大门旁说着什么。
    闻臻过来后,闻小屿问他,“院长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闻臻答。他的镇静正安定着所有人的情绪,“去爸旁边待着,别乱跑。”
    他低声对闻小屿说,“勇敢点,别怕。”
    回到家后,李清和闻臻把闻家良送上楼,阿姨熬了粥,跟着送上去了。闻小屿和闻康知则在客厅等待。两人看对方一眼,两两无言。
    自被闻臻警告过一次后,闻康知再没敢找过闻小屿。他最近谈了个女朋友,前几天还和女朋友一起过生日,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就得知父亲生病,一时也顾不得别的,马上就赶了过来。
    两人都坐立不安,直到闻臻给闻小屿打电话,让他们两个都上楼来卧室。
    三楼卧室采光极好,又是初春,明媚的阳光落进房间。闻家良靠坐在床上,看上去气色不错,抬手示意两人过来。
    他第一个问的是闻康知,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学业如何,身体如何。闻康知一一答了,闻家良点头,叫他到自己床边坐下。
    “你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照顾自己,注意身体。”闻家良嗓音沙哑,说话时很慢,“你心脏不好,更要静,要像你哥那样,稳重。”
    闻康知局促坐着,点头应着。闻家良静了会儿,又说,“从前你犯的所有错,都是我没有教好你,这些错都归我。”
    “爸......”
    “往后一切要听你妈的话。既然还是姓闻,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你妈妈那么爱你......康知,不要让爱你的人伤心。”
    坐在一旁的李清偏过头,拿手帕按住眼角。闻康知悄悄红了眼眶,只是不住点头。闻家良没有与他说太多,说完后看向闻小屿,目光变得温和。
    “让我和小宝单独说说话。”
    其他人便站起身,李清轻轻揽过闻康知,与他一同离开了卧室。
    房间里便只剩下老人和闻小屿。
    闻家良笑着,拍拍手边,“小宝再坐近点。”
    闻小屿靠近过去,老人握住他的手,依旧是一只冰凉的手。闻家良说,“小宝这一年总是不开心。”
    “我......没有总是不开心。”
    “是不是想你哥?”闻家良叹息,“你妈妈要照顾我这个老骨头,有时候顾不上你,你哥哥一走,都没人陪你了。”
    巨大的罪恶感压迫进闻小屿的胸腔,令他陡然喘不上气来。他在父亲温柔苍老的目光中陷入痛苦,感到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让爱他的母亲伤心,在爱他的父亲面前埋下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会得到惩罚,即使如此也无法停止罪行,因此永远不能被赦免。
    “我有时候......不敢在家里。”闻小屿被父亲握着手,竭力忍耐翻涌的情绪,告罪般喃喃,“我犯了错,不敢面对你们......”
    “我们一生要犯数不清的错。”闻家良抬起手,抚摸闻小屿的脸,“如果非要细数,没有人能被原谅。”
    “您不问我犯了什么错吗?”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坦白心里的秘密。”闻家良声音缓慢,笑容慈爱,“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可是......”
    老人说,“不过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小宝。”
    闻小屿弯下腰,老人偏过头,轻声对他说,“在没见到你之前,爸爸也没想过会这么爱你。”
    闻小屿在二十岁之前从未感受到旁人口中所谓的父爱。“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暴力和恐惧的化身,是毁坏他人生的一把锤,是世界黑暗面的象征。
    而自回归到亲身父亲的身边后,他才第一次感受到厚重羽翼的庇佑,感受到来自父亲的“保护感”。闻家良稳重,理性,充满包容,且对闻小屿有独一的温柔,早已成为闻小屿心中完美父亲的不倒雕像。
    但他回到这个家的时间太短了。只是将将体味到一点来自父亲的暖,这点暖就要倏忽消失。也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对杜晓东生出真实的恨意。恨杜晓东偷走了他的家,他本该拥有的充满爱和呵护的时光。那强烈的恨一瞬间堵得他难以喘息,可很快又被巨大的迷茫打散。
    他只感到人生的一块拼图即将剥落,留给他永恒的空白。
    “爸,我也......我也爱你。”闻小屿强忍哭腔,他捧住闻家良的手抵在额头,向神明祈求一般无助低着头,“您快点好起来,我还想和您说说话,我们一起下棋,去山上钓鱼......”
    他语无伦次,几乎失控。老人不断抚摸他的额头,那只手无论如何都是冷的。只有那把沙哑的嗓音暖得像窗外明亮的春光。
    “小宝不怕。”
    “小宝。”
    闻家良反复叫着闻小屿,要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落进玻璃窗的阳光模糊了视线,将老人眼角弯弯的笑纹也变成捉不住的虚影。
    闻小屿听父亲对他说,“勇敢点,别怕。”
    春光在地板上轮转,一闪而过天际的光。
    当天下午,闻家良于家中逝世,享年七十二岁。老人生前已立好遗嘱,留给他的爱人和后代享不尽的巨额遗产,走前未告知太多亲人,只留妻子和孩子陪伴左右。而后在一地明媚春光中闭上眼睛,一睡不醒。
    第56章
    四月,自父亲的葬礼结束后,闻臻忙于处理一切相关交接手续以及公司出现的各种问题。他没时间悲伤,作为闻家长子,他需要立刻担负起稳定内外的责任。
    六月,闻小屿大学毕业。他顺利进入森林艺术团,之后与老师森冉交谈一番,决定暂不参与今年的冬季巡演。
    这种放弃对一个舞蹈表演者来说是巨大的浪费,但闻小屿心意已决,他得回s市陪伴他的家人。
    以及,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哥身边。
    闻小屿知道闻臻只是习惯不表露情绪。在大家都悲痛到不能自已的时候,闻臻也没有哭。父亲的葬礼上,很多人都觉得闻臻太过冷静,显得冷酷。
    而闻小屿只想抱抱他哥。
    闻小屿拖着行李到家时,闻臻不在,李清下楼来接他。
    母亲眼见着老了。她过去十分注意仪容,会定时打理头上长出的白发,出门前选很久衣着搭配,然后化点淡妆。
    可她很久没管鬓边生出的白发了,不怎么出门,也不化妆,穿一身素静的裙子,这两个月来一直在家里忙上忙下,打扫房间,收拾丈夫的遗物。那阵子闻小屿也常常回家,陪着她一起。
    李清也明白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她的人生从此空缺一半,再也不会完整。
    她只是很容易感到孤独。
    有闻小屿陪在身边,李清还能被一股劲支撑着,不至于彻底软倒下去。她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太软弱,于是尽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每天给自己找事做,也会去书房看些书,慰籍自己空空的心灵。
    她还十分关注闻臻,现在公司面临经济环境不景气与重要人员调动期,闻臻几乎每天白天都看不见人,晚上也很晚才回家。李清总担心闻臻在外工作和应酬太忙导致三餐不规律,她不希望闻臻因此落下疾病,便让阿姨给他也准备好三餐,让司机送去公司。
    有时司机有别的事忙,李清便让闻小屿帮忙送一下。她好像忘了之前自己是多么难以接受他们兄弟二人在一起这件事,仿佛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
    “哥哥现在成了咱们家里的顶梁柱了。”李清笑着对闻小屿说,“他的健康最重要。”
    闻小屿不敢多问,只怀揣着点小心思,等待司机什么时候忙了,好把送饭的机会让给他。
    他的胃也很久没再作乱,闻小屿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好了,药也一直放在床头柜没去动。他在家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起晨练,一日三餐,白天常待在家里陪着妈妈,要么练舞,要么和百岁玩。回了s市以后,有时也去看看胡春燕和孙惠儿。
    胡春燕也听说了老人去世的消息,那会儿两人正在桌前吃饭,胡春燕做了一桌好菜,叫闻小屿赶紧吃。
    “你爸走了,你的日子还要继续。”胡春燕往闻小屿碗里夹菜,“快吃。”
    胡春燕依旧一个人住着,她勤快,总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老往郊区种大棚菜那地方跑,晒得很黑。每次闻小屿见她独来独往,心里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不想见见闻康知吗?”有一天闻小屿还是忍不住问胡春燕。
    没想到胡春燕竟说,“见过一次,没什么好说的。”
    闻小屿一时吃惊,因为从前胡春燕从没提起过这件事,过了这么久,他才知道原来她和亲生儿子已经见过面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俩谁都不欠谁,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胡春燕没好气道,“他在有钱人家做他的富少爷,巴不得不认识我这穷卖菜的,这种事你还想不明白?以后再少问这种丧气话!”
    闻小屿怔愣一下,之后便再不提这事了。
    九月,市里准备办一场大型音乐会,特地让人来问李清能不能再上一次台。
    自丈夫病后,李清已很少上舞台了。她上了年纪,又许久没开嗓,认为自己既没了在舞台上演唱的能力,也失去了曾经那种热切期待表现自我的心情。
    李清拒绝了邀请,对方却仍不死心,亲自上门来劝说李清。那天闻小屿也在家,听到两人在客厅交流。
    “虹姐,我是真的不想去。”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你那么喜欢唱歌,现在你跟我说不想唱?”
    “从前是从前,时过境迁,我已经老了。”
    “李清,你跟我说实话,是真不想唱歌,还是太久没唱了心里头害怕?”
    “......我是.......”
    两人说话声音不大,断断续续的,闻小屿坐在餐厅吃水果,隐约听到妈妈说,“虹姐,你也知道,家良一走......我好像魂都被抽走了......”
    闻小屿抬起头,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消瘦下来的脊背微微弯着,侧脸鬓边银丝斑驳。两人的谈话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之后来人离开,李清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团手帕发呆。
    闻小屿起身走过去,李清见他过来,露出笑容,“小宝有什么事?”
    闻小屿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问,“音乐会......妈妈不参加吗?”
    李清无奈一笑,“我这把老嗓子,何必去糟蹋别人耳朵?”
    “可是你的嗓子一直保养得很好,去年不是还参加过音乐会吗?”
    李清垂下眸,指尖摩挲手帕,笑容看上去有些落寞。她打起精神笑着,“怎么啦,小宝也希望我上舞台吗?”
    “当然。”
    他们母子俩同是以艺术谋生的人,一个爱唱歌,一个爱跳舞,自然都明白舞台于他们这类人而言的意义,若要选择放弃舞台,等同于为理想画上了句号。
    闻小屿知道母亲不是会轻易放弃理想的人,正如李清也是如此了解他。他们都经历过差点再也无法登上舞台的黑暗期,因此更知机会可贵。
    闻小屿忽然说,“我想起电影《玫瑰人生》里,记者和皮雅芙在海边的一段对话。”
    李清愣一下,望向闻小屿。闻小屿不大会劝导人,说这种话时还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开口说了出来,“记者问伊迪丝,‘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是什么时候?’,然后皮雅芙说——”
    李清也露出回忆的神情,轻声接下他的话,“‘每当帷幕在我面前拉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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