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舍弃日轮刀,转而利用自己的血肉转化成了现在的武器。脸上用于迷惑敌人的六眼之中有一双紧紧地盯着对面之人。
    他的打扮与当年分别之时别无二致,红色的羽织依旧如同火焰一般鲜艳。
    还在做猎鬼人么?我想。如果是,那么势必要杀死他。因为我是鬼,是鬼王鬼舞辻无惨的人,是鬼中之鬼。瞳孔中篆刻着的「上弦之壹」彰显着我的身份。我岂能放我们最大的敌人在外界潇洒自由?
    就在我心念一动的同一刻,我所厌恶的那张衰老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浑浊的泪水自他眼中流淌而出,顺着满脸的褶皱向下蜿蜒。缘一的眼泪落在衣领上,濡湿了一小片的布料。
    缘一他,是从不向我表露情绪之刃。他总是一副身外无物的、一片空白的让人弄不明白的表情。可是今日的他,却流下了眼泪。
    时隔六十年,我的心中再一次涌动出了那样子的情绪。被风烛残年的弟弟所触动的、由内而外产生的一种近似悲悯的感情。我原本以为我吃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早已心如钢铁,任何外物都不得将我动摇。
    但我好像错了。
    但是就在缘一流下眼泪的同时,他吐出一句话来。在我听来,那是超级讽刺的话语。
    缘一道:真是悲哀啊,兄长。配合着他那张年迈丑陋的脸,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可怜的人明明是你才对。你原本那么强大,如果同我一样成为鬼的话,绝对能将自己的全盛时期保留下来。可你看看,看看现在的你吧。就像是一簇随时都会被风吹灭的烛火弱小、卑微、可怜。
    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事实上,这个夜晚,我不曾将过一句话。成人以后,我本是不善言辞之刃,化鬼的那三天还对我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严重侵害。从那以后,我的话语便断断续续,时常一句话要断成四五六段。
    我思考者缘一这句话后所代表的真正含义缘一他只有大智慧的人,每一句话离都有十种意思。
    但是随后我便觉得这没有任何意义。
    对方的气势陡然上升,就像是有人往干柴里面加了一把火。我明白的,我们两人之间必有一人死去。而我知道,赢的人会是我。倘若这场战斗放在六十年前,我必败无疑。但是现在的我已非过去的我,我比之前更强大,而他,缘一,不过是在透支最后的生命罢了。
    (缘一,你一点也不强大。)
    我要上了。那衰老之刃,如此说道。
    于是在我喊出参上以后,他我二人同时拔出了刀。
    我会赢,是的,我坚信我会赢,我会赢过缘一!人的生命,不过是朝生之蜉蝣,在用完自己的力量之后便于傍晚死去。强大的嗯之所以会变得虚弱,就是因为他们会经历老去这个阶段。老了之后就是死。人一旦老去,就是一只脚踏进坟墓。
    所以我相信我会赢,我绝对会不!!
    日轮刀就这样轻轻地、像是细线般划过我的脖颈,而我的双手,我的刀,什么也没有碰到。
    什。么。都。没。有。
    我引以为傲的这副鬼的身躯,我满是欢喜的自信之心,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因为缘一,因为弟弟这种生物。
    为什么和以前一模一样?
    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发生改变?
    为什么你还拥有这样武学科技的攻势和出神入化的剑技?
    你难道不也是人骂我?
    你难道已经到达了比鬼更高的境界了吗?
    一时之间,我积蓄了长达六十年的愤怒之火,倾泻而出。我那颗被「继国缘一」这一韧利的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心,终于脱离了胶水,咔哒、咔嗒地往下掉。我带着滔天的怒意与仇恨,想要质问他:为什么?凭什么?
    可当我转过身,却发现对对站在原地,因为阳寿已尽而离开了人世。
    斑纹所赋予我的通透的视力让我看清缘一内部的一切。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血液虽然还在流动但速度减缓了,他那永远怦怦直跳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缘一死了这怎么可能?绝对是假的。也许别人会死,但继国缘一绝对不会死。
    他绝对不会是。
    那位大人曾派出无数强有力的鬼去追杀他,但缘一一会儿就将他们全数斩杀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超越平常的身体素质,刀枪不入的强劲身体,摒弃七情六欲的冷酷内心缘一他,就是超人。
    超人,即是超越常人。
    所以他怎么可能回溯?他决定于不会死!
    他是个下作的骗子,他在等我露出破绽,好给我最后一击。缘一一定是停止了肌肉与骨骼的动作,试图来蒙蔽我的眼睛。我当然不会相信。
    于是我朝着他使用了在他教导的前提下、在我化鬼的基础上自创的剑技。
    来吧。来向我展露你的獠牙吧。
    年迈的狮子依旧可以成为王者,他们的獠牙虽然不及当年锋利,但是他们有着足够的智慧与经验。
    就像你,缘一。
    我的每一寸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我在等待他完美的回击。
    可是,令鬼迷惑的是,我的攻击刺穿了他的身躯,将那站立着的身体一分为二。
    ?
    我的心脏开始往外喷射可怕的、会腐蚀一切的毒液。
    可恶啊!可恶啊!!
    这下我真切地意识到了,缘一他真的死了。
    可我无法接受这个。
    可是纷飞的血液与破碎的衣物,无一不昭示着这一点。
    长久以来,我从未表露过悲哀的情感在某样东西从对对的身体里飞出的时候,如洪水来袭般决堤了。
    连同他的身体一同被斩成两截的、细长且粗糙的一根木笛。
    七岁那年,我在缘一面前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的第二天,我送给了他这根我自己削成的丑陋的木笛。它非常的难看,音阶一点也不准。但是在缘一显露天赋后,母亲离世的那一页,他带着这根笛子离开了家。临走之前,缘一来到我的门前,对我露出了少见的温柔的微笑。
    这根笛子在我困惑不解的眼神下,缘一说道:我会把这根笛子当作兄长来对待,即使分隔天涯海角,也会勤加练习,绝不因孤单沮丧而放弃。
    我当时觉得缘一好奇怪,好恶心
    所以我才无法接受这一点,无法接受他将这根笛子随身携带在身边长达七十年。
    被砍成两截的笛子掉落在地上,刚好落进一个刚刚形成的血水坑里。
    我被这个世界的沉默扼住了咽喉。我不相信,哪一件事情我都不相信。
    我也不能相信。
    如果我一旦相信了,那么这长达七十年的苦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我在自欺欺人吗?难道我生来就是个看不清真相的傻子吗?
    迷雾将我重重裹挟,甩入油锅之中。
    伴随着名为悲哀的情绪同时而来的,还有眼泪。我从未哭过,我从来没有一次哭过。就算是被父亲殴打,在得知自己可能要被送到寺庙里的时候,我也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我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而隐藏得太久了,就真的再也无法表达出来了。
    但显然我还差火候。
    在面对胞弟逐渐冰冷下来的尸体,流下了滚烫的眼泪。这些眼泪太晚了,也太烫了,烫到他冰凉的皮肤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我恨你,缘一。我恨你。
    只要一想到你的脸我就想吐,只要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头痛欲裂。
    可是为什么,我明年斩杀了我最想超越你,却流下了这么卑微的眼泪来。
    为什么我总是失败?
    为什么我总是什么也无法得到?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告诉我啊缘一
    哥哥只是想要成为你罢了
    告诉我吧求求你啊告诉我,为什么,我如此想要呆在你的身边?
    那天以后的事情我全部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他的尸骨在何处,不知道他有没有一个坟墓,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副棺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将被遗弃在之后的一千万个日日夜夜里。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想要得到的东西终究无法得到,相互怨恨的人绝对会相遇,相爱的人必定要离别。
    那么我呢?
    我?
    无人可以告诉我这个答案。
    百年以后,当我再度回忆起那个血月之夜,我突然想起了一些被我自己遗忘的东西。
    我的心口里有一根断成了两截的笛子。
    我给缘一造了一副棺材,而棺材上有我的痕迹。
    但是这些东西似乎已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
    缘一死后,按照那位大人所说,我斩杀了所有知晓日之呼吸的人。知道的活着的人都死了,日之呼吸已经完全地消失在世界上了。
    之后的日子都很无聊。
    我不喜欢接触人类,但会执行那位大人的命令斩杀鬼杀队的柱。我所遇到的那些柱们,都比不上我那一代的柱。
    他们也使用呼吸法,但是没有斑纹。应该是对缘一所教授的呼吸法进行了改动,而改动之后,剑士们就只是单纯地用呼吸法来增强剑技的实力,再也不会发生因为身体衰竭而提前死去的情况了。
    但是他们依旧会死。因为病痛,因为鬼的袭击。
    我成鬼两百年之后,在江户,我遇见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一个私生子。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父亲在鬼杀队中担任水柱。我是在他的家里杀死了水柱,基于一旦放过别人就会引来烦人的后续,为了给死去的亲人复仇的小孩或是年轻人也会成为抗衡鬼的剑士。为了不让这么麻烦的局面产生,我决定杀了他们。
    妇女,青年,小孩。
    全部都杀掉。
    成为鬼百年以后,我似乎已丧失了爱人之心。在缘一死后,我连悲哀这样的情绪也舍弃掉了。
    所以我无所畏惧,也无所谓。
    即使是杀死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我杀完前院的人,在闻到其他地方还有人的气息,我便顺着这股气息来到了后院。后院空空荡荡,只有一棵死的差不多的树和一个脏兮兮的池塘。池塘里的水很浑浊,没有鱼,连浮萍也没有。
    死一般的寂静。
    脏臭的后庭院。
    我杀人之前听见侍女们在说,住在后院的私生子又怎么怎么样了。
    所以当我看见一个坐在庭院下的男孩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就是侍女口中的那个私生子。
    那个男孩出现的时候,是背对着我的。因此,我只能看见对方发红的发梢。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
    那个有着红稍的男孩缓缓地转过了身。
    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又或是有人对我施加了幻觉。
    那个男孩有着一张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脸。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缘一。我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又在我心口木炭一般地燃烧起来了。
    红眼睛的男孩无神地望向我这边的方向,他的手叠在一起,安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红色的裙裤下面挂着两只瘦小的脚。
    缘一。
    我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父亲、母亲和自己妻儿的模样,唯有他的脸依旧清晰。在这百年里,我最忘不掉的就是他的脸。
    所以我不会看错的。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张脸,同七岁的阿缘一模一样,就连脸上的小坑的大小和位置也没有任何差别。
    我缓慢地走近他。
    我希望他会害怕,会逃跑,会背对着我而离去,这样子我就有足够的勇气去杀了他。
    可是他没有。
    男孩注视了我几秒后,又低下头去。黑色的长卷发散乱地搭在后面,有几缕落在他的胸前。
    这庭院好安静,他也好安静。
    我的心产生了片刻的动摇,而我分明不可以这样做。
    我要杀了你。我对他说。
    男孩没有任何反应。
    我的刀落下之后,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红眼睛依旧是无神地看向远方,看向远方的我。
    我突然很想吐。
    我突然就,非常想要呕吐。
    即使胃部空空如也。
    我像是逃跑般地离开了这里。我明明赢了,我杀了水柱一家人,没有留下任何后患,但我却慌张地像是被人发现了可耻的行径。
    我在这一年,缘一的忌日去到了他的坟墓钱。没有石碑的坟孤零零的,从外表看只不过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我那燥乱不已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因为我知道,缘一就在这里,他哪里都没去。
    那那个孩子呢难道是千万分之一的意外吗?
    我不知道。
    我只把这个当做是我无尽生命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另一个小小插曲挺让人惊奇的,那就是我见到了那位大人的女儿。鬼公主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的母亲是人类,因而能够像人类一样成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大约是十岁女童的模样。
    鬼公主的名字我尚不知道,因为就连那位大人,也从未在我面前呼喊过她的名字。
    之后的日子里,那位大人逐渐找齐了新的上弦之月下弦之月一直以来都在更变。作为上弦之一的我,担任起指导其余上弦的任务来。
    上弦之二叫作童磨,出身在一个叫作万世极乐教的教派当中。他天生有着奇怪的七彩瞳孔人鬼挺讨厌的。
    上弦之三叫猗窝座,不知道是哪里人,穿的很暴露,简直有伤风化,不过很忠心,就是老喜欢打换位血战,打到第三位就再也没有赢过。
    上弦之四的名字是玉壶。
    上弦之五则叫做半天狗。
    但是这都不是他们的真名字。就像我原名叫继国严胜,后来改名叫黑死牟了一样。上弦们是名字都是那位大人取的,他们原本作为人类时的名字,早就被化身为鬼的他们完全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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