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江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茫然地抬起头。
    横斜的光影从竹帘的缝隙处钻入,恰好落在他白净的脸上,琉璃珠帘晃动不止,他与珠子,竟不知哪一个更剔透,少年睫毛轻动,柔软、纯粹,好似莲座上的小菩萨。
    他就在这儿,触手可及,却又像是抓不住的云与雾,总会散成一片,踪迹无寻。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薛放离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把他弄脏。
    把他拖入红尘。
    可这么干净,弄脏似乎有点可惜。
    薛放离垂下眼皮。不多时,他从江倦肩上拈起什么,神色平静道:“狼毛。”
    他的整个举动,似乎都只是为了拈起狼毛而已,江倦眨眨眼睛,也没有多想,“刚才陪了一会儿狼崽,可能蹭到了。”
    薛放离颔首,“嗯。”
    平静地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高管事:“?”
    就这?就这?
    王爷没有发怒,更没有发落他们。
    什么情况啊?
    高管事错愕不已,但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从拜堂到救狼崽,再到送香囊,这已经不是王爷第一次破例了。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前两次还可以说是王爷对三公子感兴趣,可这一次……
    那可是香料啊!
    王爷这都没发火?
    他们保住了一命!?
    高管事大为震惊,不过在震惊的同时,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三公子,绝对不能得罪!
    不论王爷有什么打算,总之就凭着王爷对三公子的优待,往后他必须得打起百倍精神供着!
    香料不能用,香囊又用不了,江倦心里有点过不去,他忍不住问薛放离:“王爷,那你待会儿怎么办?”
    薛放离瞥了眼高管事,示意他会处理,江倦“哦”了一声,又说:“那……你接着休息?”
    “嗯。”
    薛放离淡淡地应下来,江倦知道他该走了,不过没几步他又返回来,还是想留下香囊,他坚持道:“万一能用呢。”
    薛放离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江倦把香囊塞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薛放离没看香囊,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后,他语气平淡地开口。
    “说吧,怎么回事。”
    “奴才正赶来送香料呢,三公子那丫鬟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奴才没拿稳,匣子便脱了手……”
    经过确实是这么一个经过,可丫鬟再怎么冒失,他若及时避开了也不会如此,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的事情,高管事却把责任全推在对方身上。
    薛放离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高管事被看得心里直发虚。在王爷面前,他的想法、他的意图,仿佛都能被轻易看穿,他的一切行为都无所遁形,更无从隐瞒。
    强烈的压迫感让高管事冷汗直流,他又硬着头皮道:“对了,王爷,那丫鬟当时好像说三公子得药浴,奴才估摸是想问庄子上可有药材。”
    药浴啊。
    原来如此。
    经年的温养,少年才养出了这么一身药草味。
    “要什么给他便是。”
    “王爷,庄子上好像没有……”
    话没说完,高管事就意识到他在犯蠢,恨不得掴自己几掌。他谄笑道:“庄子上没有,奴才大可以下山买,也可以回府取。”
    薛放离眉眼一片凉薄,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冷戾道:“滚。”
    高管事立刻走人,不过在关上门前,他又不得不多问一句:“王爷,您的香料,奴才也回府再取一盒?”
    薛放离双目轻阖,香囊混杂的气味令他感到不悦,但是依旧留有几分属于少年的气息,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必这么多。”
    他来别庄,本想休息一晚。
    既然心绪已经平复,便不必再多用香料。
    有了这么一遭,高管事再来别院,态度就更为恭敬了。
    “王妃,您可是要药浴?”高管事问,“有没有固定的方子?”
    江倦都要忘了这回事,他不确定地说:“应该有吧?”
    药方当然是有的,江倦不知道,兰亭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她迟疑地问:“管事,你问药方是……?”
    高管事笑眯眯地回答:“王爷交待过了,王妃缺什么尽管提便是,奴才来替王妃准备。”
    江倦眨眨眼睛,真心实意地说:“王爷人真好。”
    就是死得太早。
    高管事:“……”
    他勉强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这话他没法接。
    兰亭本来自责不已,以为公子没办法再药浴了,闻言可算放下心来,给高管事报药方:“血苓片一两、扶桑叶三两、归芷一两……”
    高管事听得一愣,似乎都是些颇为名贵的药材。
    据他所知,三公子与其外祖父在乡下生活了许多年,往日他也用的是这些名贵的药材吗?
    不对,三公子不是还进京求医了吗,大概是大夫新开的方子吧。
    高管事也没多想,反正王爷说了,要什么给什么便是,于是他把方子记下来以后,马不停蹄地下山了。
    几个时辰后,药包终于被送来,兰亭忙前忙后,开始准备药浴的事宜。待一切准备妥当,她上前帮江倦解衣裳,江倦摇头说:“我自己来吧。”
    兰亭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到外面,等江倦坐进浴桶后,才又走进来替他挽起头发。
    火光下,少年睫毛轻垂,脸庞玉润,兰亭看着看着,轻声道:“公子变了好多呢。”
    听她这样说,江倦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并没有隐藏本性,而兰亭又伺候了很久以前的江倦。
    江倦:“……”
    大意了。
    “阿难大师算得可真准,”兰亭接着说,“他说公子十八这年有一劫,若是熬过来了,福缘双至,只是性情会有所改变,若是撑不过来……还好,公子没事。”
    顿了一下,兰亭抿唇笑了笑,“公子这样也挺好的。”
    没那么阴沉,不再钻牛角尖,心肠更是软了许多,也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江倦被她吓了一跳,还好兰亭自己圆过去了,他松了口气。
    不过江倦挺好奇这个阿难大师的,他想问兰亭,又怕会露馅,只好趴在浴桶上回忆原文里有没有这个人物。
    阿难大师。
    阿难。
    入了夜,别庄颇是安静。簌簌的风声、沙沙的轻响,彼此交融,江倦思来想去都一无所获,他正要问兰亭,突然听见一阵响动。
    “哐——!”
    “哐、哐、哐——!”
    江倦一愣,兰亭把抱在怀里的干净衣物交给他,自己循声过去。
    好像是幼狼在撞笼子的声音,江倦听了一会儿,也披上外衫,他找不到鞋,便光着脚走了过去。
    真的是它。
    幼狼焦躁地往笼子上撞,白天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了不少血迹,纱布都被染红了。
    “怎么了?”江倦问。
    兰亭摇摇头,也是一筹莫展,她给江倦让出地方,狼崽呜呜咽咽地冲着他叫起来,急迫不已。
    这只狼崽颇为聪明,遇险会求救,痛狠了还会向人撒娇,江倦犹豫了一下,替它打开笼子,问道:“你要做什么?”
    幼狼一瘸一拐地爬出笼子,又迅速钻出半掩着的房门。
    江倦不敢让它乱跑,忙不迭地追上。
    兰亭本要说什么,结果突然看见江倦光着的脚与浑身的水汽,惊得咬到了舌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等她缓过来,狼崽不见了,江倦人也不见了。
    兰亭登时就急了,急忙追出去。
    公子这衣衫不整的,要去哪里?
    江倦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幼狼跑得跌跌撞撞,江倦跟在它后面,根本没注意方向,直到他见到一座阁楼。
    “什么人?”
    守在阁楼外的侍卫纷纷戒备起来,握着刀走近,结果看清来人以后,他们都怔了一怔。
    少年浑身氤氲着水汽,就连松松挽起的发,也潮润润的一片,而他宽大的外衫下,是一对光着的足,白皙又漂亮。
    “王、王妃……”
    他们认出了江倦,当即不敢再看,结结巴巴地阻拦道:“王爷在休息,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江倦顾不上这些,狼崽已经溜了上去,他急匆匆地上前,侍卫们想拦又不太敢拦。
    ——若是阻拦,必定免不了一番拉扯,王爷说不定会不悦。
    可王爷休息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包括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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