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声音——仪器的响动、焦急的呼喊与仓促的脚步声,在耳旁远去,江倦又重新陷落于黑暗之中。
    意识在寂静之处,散落一地。
    漂浮。
    “你命格极好,称得上是富贵命,只是命中注定有三场劫难。”
    江倦的睫毛一动。
    这是谁?
    这句话他好像听过。
    “第一场劫,你本已命悬一线,却又峰回路转,第二场劫,仇怨加身,但你命不该绝,第三场劫……”
    第三场劫怎么了?
    散开的意识重新凝聚,江倦不由自主地被这番话带动,吃力地进行思考。
    劫难。
    他的劫难。
    是他的心脏病吗?
    不对。
    不是的。
    他从出生起,心脏就有问题,收到的病危通知书都可以装订成册了,如果是他的心脏病,不会只有三次。
    那究竟是什么呢?
    江倦很努力地思索。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但他忘记的这些事情,又很重要,他不应该忘记,更不可以忘记。
    他忘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江倦很着急。
    他是疲惫的,浑身没有力气,失温让他感到寒冷,他在不停地发抖,他好似一片被风卷入海洋的树叶,潮起潮落、海浪翻涌,他被送往远方,送往未知之地。
    快点想起来。
    快一点。
    慌乱的脚步声、仪器急促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江倦听见许多人在和他说话。
    “不要睡。”
    “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
    “第一次就抢救过来了,这一次也可以,你的未来还很长,你的家人也在等你,你不要放弃。”
    不要睡。
    他还没有记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他不能睡。
    他要记起来他究竟忘了什么,他忘记的事情,真的很重要。
    江倦反复告诫自己,拼命地挣扎。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无边的黑暗之中,浮光悄然钻入,它们跃动不止,最终汇成一片,江倦再一次看见了光。
    摇晃的、明亮的光。
    也就在这一刻,江倦终于记起来他忘了什么。
    他答应过一个人不会抛下他。
    他答应过薛放离不会抛下他。
    “手术成功。”
    这是江倦丧失意识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过来,已经是十天后了。
    江倦茫然地坐起来,他努力辨认,确定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又伸手抚上心口,没有任何开过刀的痕迹。
    是一场梦吗?
    他回到了手术台上,情况还很危急,但最后手术还是成功了。
    “你醒了。”
    “咯吱”一声,有人打开房门,披着破袈裟的老头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江倦抬头一看,立刻就认出他来了。
    “阿难大师……”
    阿难摆摆手,问江倦:“感觉怎么样?”
    江倦迟疑道:“还好。”
    阿难点头,“那就好。”
    江倦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可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反倒安静了下来。
    阿难注视着江倦,面上再没有上回让江倦花钱消灾的市侩,他的目光之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阿难微笑着说:“贫僧不是骗子吧?施主体格虚弱,神魂不稳。”
    “……好像。”
    江倦问他:“是你救了我吗?”
    阿难答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在镜花塔上,若非施主怜悯我们一老一小孤苦无依,第二劫便无法化解,若非施主可怜贫僧那徒弟瘦小,给他一颗碎银,他也不会为人带路。”
    江倦一怔,阿难又说:“施主应当并非此间之人,你该归去,贫僧本不想见你,也不欲出手,只是……”
    话音一顿,阿难的神色颇是诡异,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
    那一日,男人来到他这草庐,眼中血色翻涌,神色更是凶狠不已,他盯着阿难,只像是从万鬼窟爬出的恶鬼,可怖至极。
    “让他醒过来。”
    男人散漫地开了腔,他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含着一股血腥气,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刀就架在阿难的脖子上,只要阿难拒绝,就会立刻抹开,阿难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叹下一口气,“罢了,他种下的善因,自然会结下善果。”
    思及此,阿难缓缓地说:“施主与陛下情深似海,贫僧见之动容,这才出手相助。”
    江倦问道:“我神魂不稳,你是帮我固住了神魂吗?”
    阿难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看向江倦的手腕,江倦低下头,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戴了一个红绳,上面串有一颗不规则的珠子。
    “这是什么?”
    “好东西。日后你要还回来的。”
    江倦拨弄了几下,阿难满脸心疼道:“轻一点,你轻一点。”
    江倦:“不能玩吗?”
    阿难:“……也不是。”
    阿难没头没尾地说:“就怕他找上门,作弄了他一下,结果固神魂,他竟砸了神龛,取了祖师爷的舍利子来用。”
    舍利子?
    江倦听懂了,他看看手腕上的东西,一下子就不想再碰了。
    阿难还在嘀咕:“人还可以讲道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道理说不通,动辄打杀,跟个鬼一样,佛祖见了都得愁。”
    江倦:“……”
    阿难一提起这佛祖见了都得愁的玩意儿,脸色都青了,他煞有其事地对江倦说:“镇好他。日后你可要好好镇邪,莫再让他为祸四方。”
    江倦只好回答:“我尽量。”
    既然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阿难挥挥衣袖,赶蚊子似的说:“醒了就快走,你若再耽搁,他以为你没醒,又要砸了贫僧的草庐。”
    江倦还挺不好意思的,“对不起……”
    知道阿难说得对,他要是再磨蹭,薛放离可能真的还要为难他人,江倦就下了床。
    他扶着墙走了几步,忽然之间,江倦想起什么,问阿难:“我留在了这里,那我的家呢?”
    阿难回答:“待贫僧取回舍利子之时,便是你归家之日。”
    江倦点点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了一本书,然后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吗?还是说……它是真实存在的?”
    其实江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来到了书中的世界,可也像是做了一场梦,回到了他所谓的真实的世界,回到了手术台上,甚至面临了一次濒死的情况。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阿难笑了笑,“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
    “一切都是虚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一切又都是真实,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你触碰得到,你感知得到,它就存在于此。”
    江倦听得发懵,阿难又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三千世界,你的魂在哪里,哪里就是真实。”
    江倦好像有点听懂了,“那……原来的江倦呢?”
    阿难神秘一笑,“你始终是你。”
    话音落下,阿难对江倦说:“去吧,有人来接你了。”
    江倦“嗯”了一声,认真地与阿难道了谢又道了别,这才走出草庐。
    不远处,男人身姿挺拔,苍白瘦削,从江倦走出来起,他就定定地看着江倦,下颌紧绷,线条凌厉。
    “我睡好了。”
    江倦小声地开了口。于他而言,只是昏睡一场,而在昏睡期间,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可薛放离并没有。
    统共十天。在这十天里,薛放离再没有合过眼,而每一个夜晚,他都头痛欲裂,失去令他暴躁,他有无尽的戾气,却无处发泄,只能等待,一再等待。
    掀了掀眼皮,薛放离望着江倦,平静地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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