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获得造星系统时虽然也难受极了,但好歹还能够微弱说话,也还能分辨所处的场景和周围的人物。但这次不一样,泪水无法控制地充盈了眼眶,身体痉挛着躬缩成一团,双手无助地抱着头颅,嘴唇颤抖地张开,却没有半分力气去说话,只能在气音中听出些许呜咽。
    从前痛苦的时候尚有力气发疯,现在却几乎已经意识模糊,系统慈悲赐予的那两天所谓的缓冲期,简直更像是行刑期。
    柳戟月拔出短匕,干脆利落给贺兰漪来了一刀。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控,这原本不该由他亲自动手。闯宫行刺当场诛杀正当合理,但不该是由自己来杀,他只需要坐着发号施令,而现在这般心急火燎,搞得像是赶着过来封口一样。
    但无奈,他实在太讨厌这个北雍人,无论因公还是因私。他原先以为今天来刺杀他的是贺兰堇,还想着迷晕之后她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也算是他的一点仁慈,却没想到来的是贺兰漪,而且反让他更加烦躁了。
    一是贺兰漪根基不错,迷药之下竟还能逃脱,还用大火掩人耳目,平白让他烧伤一块;二是竟然逃到了楚栖这里,本来站在门外时他还在想,若是贺兰漪敢拿楚栖做人质,他就让鸿胪寺的那些北雍人百倍奉还。
    然而那时听到的话却远让他心寒十倍。
    没有威胁,也不是质问,楚栖口口声声说他阴谋算计,却字字句句为那人开脱,听起来贺兰漪好像一个义薄云天的壮士,而他却是个卑劣至极的小人。
    楚栖甚至说的出不希望那人受伤的话。柳戟月忍不住想,要一个弑君贼毫发无伤,难道他是想造反吗?
    但这一切还没有冲昏他的理智,然而下一刻让他压抑不住怒火、直接破门而入的是那个逃字。
    他又要逃走,柳戟月想。要像十年前那样不告而别,让自己瞬间失去所有支柱与光亮,甚至连任何消息也得不到。
    从他懂事起,身旁伺候的就全是楚静忠利用娴妃的手安插进宫的人,他们忠心得很,事无巨细往外汇报,每日不间断地看着他服药。那时候他只有十岁,心里却早已藏起了诸多惊天秘密,但他不能说,一旦说出来,后果只会是比毒更可怕的东西,他已经领教过一次。
    先帝崩逝后,楚静忠开始清洗朝堂,拔除了几乎所有扶持其他皇子的家族,将他送上了皇位,也让自己成为了摄政王。起初,楚静忠不拦奏折,也不让他缺帝师教导,看上去似乎真的想将他培养为一代明君。他认了这些安排,又试图用听话换得远方光亮的一丝消息。
    楚静忠察觉到这个交换条件后,默认了。次日,楚静忠带他去到青黎卫审问罪人的地方,刑具、血肉、惨嚎、尸首汇聚一堂,被折磨的不少人他甚至见过,曾经也是股肱之臣。
    庙堂之上,立场站错就是这个下场,楚静忠淡淡告诉他,但他们也不值得同情,青黎卫翻的出无数笔烂账,只是从前没人往外掀罢了。
    你不该心软,楚静忠又说,也不该放任能让你心软的东西出现在跟前。
    敬王这个人很奇怪,就像他喜欢将恨透他的仇家遗孤教导成必须忠诚无贰心的影卫,也热衷于在恨透他的皇帝手中塞入锋利的匕首,仿佛完全不怕被反捅一刀。
    所以他没有得到楚栖的近况,但得到了一批完全忠于他的青黎卫。
    等到敬王发现他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
    表面上,他完全没有走偏,聪颖勤勉,仁爱宽厚,与所有帝师关系融洽,尤其欣赏新上任的明浅谡,后来更是将他提拔为丞相。明浅谡从流放之身到官居一品只用了短短三年,晋升速度超乎想象。
    另外一些官员的迁贬也在敬王的默许之中,虽说有时他觉得选人不算十分恰当,但只要不碍大事,也就不会制止,毕竟历练是成长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但这其中最让敬王觉得微妙的是镇南将军罗冀的调动。他去找过新帝,暗示这个调任不妥,罗冀此人有能力,但野心过大、心狠手辣、毫无底线,不适掌大权,承国之南兵力不足西、北方的三分之一,对罗冀而言,镇南将军一职已足堪其才。
    但新帝没有让步,坚持这个调动,楚静忠因此发现了什么。
    楚静忠在两日后入宫找他,质问他此动作的目的。柳戟月记不太清自己当时的回答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反应应该很吓人。
    因为楚静忠即刻招来人手调查,发现了更多不得了的事。
    他有一批不听令于敬王的青黎卫,他表现得过分正常,与敬王想象中的模样一般无异,以致于敬王被麻痹、被松懈让楚静忠觉得自己那招从十年前埋下的偷天换日是成功的,新帝会成为难得的明主,基业千秋。但直到楚静忠拨开眼前障目的那片叶子时才发现,柳戟月表面伪装出来的笑容底下其实完全是扭曲的疯狂。
    柳戟月手底下的那批青黎卫被用到最多的地方,是帮他拖来一些戴罪之人。他能熟练地使用各种刑具,磔刀使得比刽子手还好,凌虐时宣泄的杀意总算可以暂时压制他的郁躁,从而继续展现出别人想看到的样子。但他其实已经几乎维持不下去了,他失控的间隔越来越短,也并没有那么多逃脱在外的恶人供他处刑,将已经入狱的人拖出来又会闹得动静很大,除非去杀些无辜虽说他不是很介意。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心底的阴霾逐日加深,压抑变得愈发困难。
    而楚静忠终于意识到,事实与他希望的已经背道而驰。
    他试图将柳戟月扭转回来,对他的控制陡然加大,每日必服的药中加上安神定心的一帖,也更加重了毒的剂量,让他的精力与体力同时下降,成日只能病殃殃地苟活,没工夫去折腾思考。
    他观察了他很久,发现在按时定量的服药下,他的确没再有失控的迹象,很是松了一口气。
    但只有柳戟月自己知道,减淡他强烈郁躁感的源头并不是那些一喝就让人昏昏欲睡的药帖,而是信。
    来自南地,他许久未见,却通过另一个身份意外联系上的笔友的信。
    木西。
    但现在,他在哭。
    柳戟月抱着他,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他只是给了那个北雍人一刀,甚至还没补上第二下,就听见楚栖倒在地上的声音。他想问怎么了,可楚栖泪流满面,浑身都在颤抖,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楚栖,可他见过这样的痛苦。在他最疯最黑暗的时候,手中转着磔刀,让刑架上一片一片的血肉分离与耳畔惨烈的哀嚎发泄自己心中的压抑,那些将死之人气若游丝,仅剩的意识里唯一喊的一句话便是
    杀了我
    楚栖意识模糊地吐出声。
    柳戟月刹那间手脚冰凉,犹如在三尺积雪中埋藏过一整夜,他不受控制地想,是我的报应来了?
    他抓住楚栖的手腕,想要寻找他头上的伤口:怎么了?哪里痛?宣太医,太医!
    身旁的声音艰难唤回了楚栖的一丝理智。太痛了,他想,但他不能死在这,不然真是太冤了,谁都好,来救救他。
    他回握住柳戟月,用仅剩的气力开口:别杀救他
    我男团他道,需要该怎么解释,解释就需要动脑,但他动不了,头实在太痛了。
    好。柳戟月温声道,不杀,救他。
    很快就不痛了。
    他的心跳早已远远超出了平时的速度,心悸得发慌,耳鸣回响,只剩咚咚咚的跳动声。但这次的情绪波动却不是因为喜悦、紧张或者愤怒,而是因为害怕。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过分剧烈的变化影响心脏的负荷,让自己也当场倒下。
    但当他偏过头,不经意看到楚栖身旁那只早已冰凉的雪兔时,还是眼前兀地一黑,无法控制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太医早就等在外边,所以来得非常快,柳戟月却只让他们查看楚栖和贺兰漪的伤势。贺兰漪吊命及时,休息观察一阵性命无忧,然而几位院使讨论了半天却还是查不出楚栖的病症,甚至连灌服绝佳的蒙睡药也只能让他安静下来片刻,醒转后痛苦依旧不减分毫。
    不多时,敬王也从外赶来。他原本意欲兴师问罪,彻底了结这场争端,但殿内的景象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北雍刺客将死,正常,不正常的是有太医在治;皇帝一身狼藉,正常,不正常的是他面如死灰。
    但最不正常的当属楚栖。为什么看上去伤痛最严重的是他?
    楚静忠听了太医汇报,觑了柳戟月一眼,轻拍手掌叫手下上来,从手下呈上来的木盒里挑出一瓶粉末,叫他兑水倒在帕上,蒙在楚栖鼻前许久。
    这次药效倒长久许多,众太医稍微松了口气。
    柳戟月也略微吐出一口气,他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不清,完全是在强撑躯体,面色更是一片惨白。
    太医赶紧围上来望闻问切,柳戟月却浑不在意他们的问话,只问楚静忠:能睡多久?
    不确定,按太医院用那药的效果换算,约莫是两个时辰。楚静忠蹙眉,他怎么了?怎么受伤的?
    柳戟月闭眼道:也许是被朕吓到了。
    他望向那端的贺兰漪。贺兰漪本就没有昏厥,此刻胸前被包扎严实,又服了药,除了失血后面色格外苍白外,其余倒没多大反应。他也一直看着这边楚栖的情况,并不知晓发生何事,只是心里担心得很,主要是因为事情太离奇了。
    贺兰漪接收到柳戟月怨恨而敌视的目光,不禁微直了身子,显得自己坦荡无比。虽说刺杀的勾当不能干得名正言顺,但他和楚栖的关系还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表示清白。
    柳戟月垂眸思索少时,已知是片刻耽误不得,便也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贺兰漪面前,压低声音问:男团是什么意思?
    ?贺兰漪疑惑地看着他,你又疯了?
    朕可以放过其余北雍人。柳戟月道,你与楚栖私下里接触过什么,统统告知朕,具体哪日朕都知道。
    贺兰漪第一万次确定他面前的这个人精神有很大问题。他完全不信皇帝会放过他们的鬼话,但他和楚栖算得上朋友,虽不知楚栖怎么会突然发病,这点信息若是有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
    他想了想,道:倒也不算甚么秘密。不过是我与世子,还有明遥和另两位朋友较为交好,时常吟诗作乐的团体罢了。
    另两位是澜凝冰和凌飞渡吧。
    贺兰漪道:你这不是挺熟悉的。
    柳戟月道:传朕口谕,将这几人即刻带进宫来。
    他瞥了眼楚静忠,见他没拦,就继续问贺兰漪:你们是有做过什么巫术仪式吗?
    贺兰漪莫名其妙:我是北雍人,哪会什么巫术?你去西宛找说不定能有。
    楚栖几次三番强调不可伤你,病痛又来得诡异万分,然而朕思来想去,他却正好是在你被刺伤的时候倒下柳戟月眼神一凝,西宛巫族惯会一些稀奇古怪的术法,说不定便有玉石俱焚的伤法。
    贺兰漪给听笑了:没想到承国皇帝还信巫蛊之术,只可惜我不懂,否则怎么也能吓你一吓。真是奇了怪了,我要有这能耐,用在世子身上做什么?何况是他邀我同他作诗吟曲,真要有什么人会什么巫术,那也该是他。
    柳戟月听他一席夹枪带棍的发言,竟并未恼怒,反而沉思了起来。先前楚栖也有过两次伤重的经历,一是在风光楼地底被箭镞刺中肩胛和右腹,被太医判断非三两月不能好全,且定会留下后遗症,却没料不过半月就连伤疤都看不到了;二是当日罗冀逼宫,楚栖迎着罗冀的宽刀而上,他分明看到他被刀刃划开脖颈,血流如注,下一秒那伤却又离奇消失了。
    这两件事当时便在他心中起疑,只是后来又另有要事忙碌,才暂且将之搁在心底,何况若是楚栖真能自行极快伤愈,自然是件好事。然而联想到今日,他才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既然可以自行伤愈,那自然也可以无缘无故重伤。
    只是那个界限在哪呢?
    柳戟月忽然记起来,那日从风光楼回宫的时候,楚栖也十分在意澜凝冰的伤势,生怕他哪里留下道伤疤,而方才同贺兰漪密谈时也刻意强调不希望他受一点伤。纵使他们之间是知己朋友,这份紧张似乎也过度了。
    假如楚栖与那几人真有什么巫术契联柳戟月忍不住抚向心口,自己应该是没有的。他发病时胸痛窒息,咳疾缠身,不久前身上还有烧伤与刀伤,却不见楚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他的死活与楚栖的伤痛无关。
    这是好事,柳戟月努力告诉自己,五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在一起,瘦长的关节处暴突出青筋。他不会因为你的病、你的伤甚至是你的死而受折磨,这确实是好事,冷静,冷静。
    贺兰漪古怪地看着承国皇帝的脸色从平静倏然变得怒怨交织又极快速地平息下去,忍不住低头装死,他实在不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但柳戟月并不准备放过他,在平复情绪后,他道:贺兰漪,朕给你两个时辰,将这两月内与楚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论大小,悉数记录下来,你写出来的越多,你族人的生机便越多。
    贺兰漪并不领情:我等本就怀抱必死之心而来,陛下,现在是你在求我。
    柳戟月蓦地笑了一声,微倾下身,直视着他,轻声道:你觉着朕像是个仁慈的君主吗?你们北雍急着往朕宫里塞人,无非是怕玄武血脉消融,此后阴阳乱序,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成为千古的罪人。
    他盯着面前紧缩的瞳孔,朕清楚知道这件事,却还是将你们视作仇敌,非但如此,朕甚至与西宛巫族有商有量,意图毁了北雍,更加快天下大乱的那天到来。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朕?
    十四皇子还是趁朕没有疯的彻底,能匀出一丝人情与冷静的时候,多为你们北雍打算吧。他漫不经心道,另三人入宫后也要同样回忆记录,若是有太多出入可就不太好了。
    他见贺兰漪并未再出声反驳,便挥手叫人将他送去偏殿盯着。
    处理完贺兰漪,柳戟月才发觉自己背心都湿透了,他不愿深想楚栖方才的剧痛是否来自于他给贺兰漪的那一刀,又不确定吩咐下去的事能否舒缓楚栖的病症,只能等待。
    太医簇拥着他换药,伺候的内宦焦急关切,柳戟月却分不出心思搭理他们,他望向这偌大殿内唯一一个漠不关心的人楚静忠正在用心研究昏睡不醒的碧梧。
    少顷,不知是否察觉到他的视线,楚静忠扭过头来,不咸不淡地关心一句:陛下身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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