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王必不会不清楚这一点。西宛进攻的理由荒谬,出兵仓促,军心松散,纯靠匪夷所思的怪物与身后崎岖的天险进退,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连一个月都算高看。敬王只要坚守下去,又或者派死士去试着找出怪物的弱点,哪可能会这么轻易的战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是自己去送死。楚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柳戟月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莫非爱卿觉得,敬王会是个认为只要自己死了,这场争端就会结束,西宛会退兵、军民会幸存、天下会得以太平,而他就会去送死的一个人?哈,听起来不仅挺天真,而且还挺高尚的。
    楚栖憋了一股气,道:敬王是怎样的人,我是不熟,也不清楚,但陛下自称与他为敌多年,也许能猜到一二,愿闻其详。
    柳戟月没有给出第二种解释,他只是看着楚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能令自己安心、温暖的力量。
    他轻声道:他如何会不乐意呢?死在战场上对他来说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了,若是再拖下去
    他贴近楚栖,声音分明是柔和的,眼神却十分冷冽:何况,爱卿也太高看敬王了,朕说过,只要他愿意出征,此战必死无疑,哪有什么主动送死一说。
    楚栖却死死盯着柳戟月,寸步不让:凌飞渡只是单纯的割首回禀吗?若敬王险胜,却重伤垂危,他会帮陛下补了那一刀吗?还有,同去之人难道就凌飞渡一个吗?其余人中会否有人明为士兵、暗为内应,帮着西宛、帮着陛下达成目的!
    柳戟月猝然抬首,恍惚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在说些什么。
    他慢慢直起身,退后了一步,语气中既显犹疑又像讥讽:爱卿是要在这个时候,为楚静忠鸣不平?
    楚栖摇了摇头,他想去抓柳戟月的手臂,却被他偏身避开了。楚栖的眼圈微微泛红,但还是坚定地说道:陛下,敬王死了,我会感到遗憾、惋惜,因为他曾是人间的战神;也会感到痛快、高兴,因为他摄政揽权,折磨了陛下二十载。总的来说,还是高兴居多。但这丝欢喜在另一件事情的映衬下不值一提陛下,您能否告知我,既然大患已除,您的病体也将至极限,可以与我签约了吗?我一定会把你身上的病痛彻底根除。
    然而柳戟月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吐出一口气,像在稳定自己的情绪:此事改日再说。
    但这个答案就已经足够。楚栖蓦然厉声:成秋拾为人阴狠毒辣,根本不可深信,纵使陛下利用他除掉了敬王,别的许诺也绝不能够轻易答应!特别是特别是!
    他欺身上前,紧紧攥着柳戟月的手臂,仿佛仍旧不敢置信:论能力,我与他都可以治病救人,你若不信,我完全可以在凌飞渡身上演示给你看;论关系,我与你不更是亲密许多?我绝不会加害于你,而成秋拾又怎能信得过?
    我们的这份力量,原本你已经猜到许多,签约绑定后福祸契联,可医病也可各方面成长,但若想让一个人面目全非、神智尽失同样也很容易,甚至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从狼戈和那两个斗篷下之人的模样就可以窥得一二!
    楚栖喘着气疾声说完,却见柳戟月并未动容,只是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楚栖豁然心口一沉,密密麻麻的酸痛遍布全身,手脚都瞬间失去了力气,他闭了闭眼,不想再多言,只哑声问:成秋拾给出的条件是什么?一统天下?
    柳戟月轻轻抱住他,低声道:别担心,他只会为你作嫁衣裳。栖儿,你只需像我们从前说定的那般就行了。
    楚栖不确定从前说定的是哪句话,浓情蜜意时的承诺总是轻易出口,可柳戟月也是善于毁约之人。
    他愿意始终相信柳戟月,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质疑。一统天下又不是吃饭喝水,也不是游戏里的任务剧情,成秋拾带着骄傲自负与高人一等的眼光俯视他人,认为自己在玩经营游戏,或许把这个词说得轻松又简单,想得也十分容易,他没有身处真实世界的实感。
    但柳戟月不同,他又不是不切实际、异想天开的小孩儿,再受摄政限制也已掌权多年,明白懂得一次战争的损耗,长年战乱的民不聊生。何况如今并非乱世,纵使北雍内乱,西宛国师愿意主动联合,但南慕休养生息多年,国内政局一向稳定,真动起干戈,非数载不会终结,又从何而来的信心能够必定取胜?
    一统天下听起来热血澎湃、威风凛凛,但相当不切实际,信口开河的成秋拾可以随意许诺,但柳戟月又怎会因这种话被打动!
    楚栖越想越觉得他还瞒了什么事情,正欲再问,之前去请太后的椿公公哆哆嗦嗦领着人回来了。
    太后一看气氛就觉得事情不对劲,蹙眉问道:除夕家宴,皇帝不来用膳,说是病了。现下夜深了,又将哀家招来,所为何事?
    自是又要与太后商量。柳戟月淡淡道,让椿公公将锦盒呈上,太后先看看这个。
    楚静娴心存疑虑,却也并未多言,素手掀开盖子,只一眼,表情便剧烈大变,下意识惊叫出声。
    柳戟月道:前线急报,敬王战死,西宛军暂退,递文书求和。唯一要求便是要昭华嫁过去和亲。
    太后浑身剧颤,又掀开锦盒看了数眼,确认里头装的真真切切是楚静忠的头颅,才狠狠盖上锦盒,将椿芽儿往旁一推,怒声喝道:敬王战死与昭华何干?朝中就再无人能领兵了吗?分明是西宛入侵却要我们送人,承国的脸面何在?还是说皇帝,根本就是你想把昭华作为谢礼送出去?!
    我早该想明白的,那天他离开时说的话,他的表情,他根本早就知道了!太后又气又急,愠怒的目光从柳戟月脸上又落到锦盒之上,什么西宛,什么昭华,还有我根本就是你用来报复他的工具!
    柳戟月表情平静,淡然接受了这份指责:太后,朕此番也只是找你来商议,并未说定。
    并未说定?哈,这种话我三十年前就听过啊!大义在先,不该为儿女私情困缚,多么冠冕堂皇、义正辞严。是,他也是这么告诉我,要与我商议,可商议过后,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结果吗?
    太后语调悲愤,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遗憾的往事,说到最后,眼眶中骤然聚起一团水雾,她看着垂眸远眺的柳戟月,却又突兀气极而笑:你果然和他一样,他逼我嫁入皇宫,只不过怕先帝惧他功高震主,而你逼昭华远嫁,自始至终也不过是想拿她做无关紧要的筹码你们不愧流着同一种血!
    第71章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4)若你是敬王
    楚静娴的话音甫落,殿内刹那间陷入了一种离奇的寂静。
    之所以说它离奇,是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掀起了一场惊天骇浪。
    所幸此时殿内之人并不多,不过是皇帝、太后、楚栖、凌飞渡、椿芽儿,以及一位太后的随身侍女罢了。
    什么叫流着同一种血?这句话的形容范围很广,可以通过多个角度解释,乍听之下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何况在这样一个时机,太后气至极点口不择言,便很容易胡言乱语。
    但也很容易脱口而出、道破真相。
    譬如椿芽儿和那位太后侍女便神情剧变,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色彩,颓然一片惨白,惊惧至极地跪伏趴下,浑身都在颤抖。
    楚栖下意识看向柳戟月。
    柳戟月垂眼看着底下战栗的宫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侧颜又因这些日子的病症而消瘦许多,棱角突出,喉结鲜明,倒与先帝晚年时的雍容相去甚远,唯独一双眼睛依旧深沉如墨,乌漆漆的渗人。
    他恹恹地抬起袖管,指节也削瘦分明,掩唇低咳了好久一阵才止住气息,反而笑了起来,颇显宽容仁厚的模样:怕什么,都起来吧。既然太后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一并挑明也无妨啊。
    那两人怎敢有动作,只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柳戟月也不再关心他们,他淡淡瞥了一眼太后,蓦然开口:是,我是他的儿子,自然和他是同一类人,甚至比他还要疯狂,所以他死了,我活着。既然有些事他做得出,我为何不可?我兴许还会比他更出格一些。
    楚栖指尖一颤,连呼吸都停滞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说实话,即便听到自己其实也是皇子他都不会这样震惊,因为先帝确实待他很好,又说他神似殇太子,坊间更是常年有这种谣言风声,听多了他都快信了,但他对柳戟月的身份却是从来没有质疑过,更不可能联想到楚静忠身上。
    因为一来皇宫戒备森严,哪来人有手段偷换皇子,二来敬王待他几乎如仇敌,下毒残害将近二十年,稍有不顺从便想杀了换人、取而代之,莫说为臣之道已令人发指,若再加上一个为父之道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细细想来,又似乎的确有迹可循。不说他们之间那若有似无的默契,光论楚静忠的态度
    楚栖觉得此时自己仿佛身处在一艘狭小破烂的木筏之上,晃晃荡荡,摇摇欲坠,迎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只要少顷就能将他从头吞没。
    他觉得可笑,便也笑了:若你是敬王之子,那我是谁?
    柳戟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珠像夤夜时分的夜空,幽深不见底。
    自然你才是七皇子。他道。
    楚静忠狼子野心,借职位之便与妹妹娴妃之手,偷天换日,将刚出生不久的七皇子与自己的嫡子对调便成了今日的你我。
    楚栖的眼圈都发红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戟月笑了笑:还能为什么?想窃取皇位,让自己的子孙千秋万代。
    若是为了这个理由,他何必要自你小时给你喂毒,如今还要杀你?楚栖哑声道,又为何不干脆早日杀了我,免得夜长梦多?
    柳戟月没有说话,他伸手想触碰楚栖的脸庞,却被楚栖偏头避开了。
    柳戟月收回手,顺势微微后仰,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后,既然是你挑起的头,不如也由你来说吧。
    楚静娴在最初的怒火攻心之后其实也有些冷静了下来,可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她死死咬着下唇,勉强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不错,楚氏一族偷换皇嗣、谋逆反叛、扰乱朝纲、祸国殃民,一旦事情败露,罪当株连九族!我反正这种日子是受够了,却不知陛下是想自己给自己定个死罪呢,还是准备到时候杀了这几个长耳朵的?
    为何不能二者皆有呢?一边杀人封口,一边传出风声。柳戟月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如此一来,倒也合情合理。我懒政暴虐,嗜杀成性,却始终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起义者以扶危匡正之名,打下乱臣贼子,挽回柳氏山河。千百年后,你、我、楚静忠皆为一抔黄土,可坟墓还是会时常被人挖出来鞭尸想想就让人期待。
    椿芽儿与那个宫女已然哆嗦到快要晕厥,凌飞渡退后许多,面上虽不显波澜,眼神中却也带着惊疑,唯有楚栖作为聚焦的中心,狠狠攥紧了流血的掌心,硬是将外露的情绪忍了回去。
    楚静娴咬着牙,缓缓吐出气声:疯子!你恨他入骨,或有别的一百种方法去杀他,却偏偏选择与西宛勾结,更甚拿国家做筹码,这是一个为人君主该做的事吗!
    柳戟月冷眼看她:太后,你不会不知道楚静忠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调换皇嗣。若只是想掌权,他这种手段培养谁都一样,再不济,等你为先帝生下皇子,再扶他上位,岂不更加名正言顺?
    但他却偏偏这么做了,铤而走险,拿着国运、皇室做赌注,只为了验证他心中的正义。柳戟月吐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是先在舌尖酝酿了数息才开的口,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笑意,先帝登基后犯起了多疑病,开国功臣接连亡故,或是因为意外,或是因为旧疾,又或是单纯的冤枉。他觉得先帝变了,忘记了初心,也变得醉心权势,痴迷荣华,而他的那些子嗣在幼时也以嚣张狂妄居多,令他似乎看不到承国的未来。
    所以,为了想象中的盛世,他便要自行将承国拨回正轨。他不直言规劝,也不寄希望于皇嗣,反而执着地认为只有自己与自己血脉契联的后代才能办到。他,才能让天下河清海晏,万物安宁。
    而若是想报复一个人,自然是要摧毁他所珍视的一切。所以说,太后,你不觉得朕的手段相当精准么?他希望朕做明君,朕却要将这天下搅乱;他想为世人谋安宁,在世人眼里却是个野心勃勃的叛党;甚至他觉得先帝子嗣顽劣凶狠,朕也要他看清楚,究竟谁才是正常和善之人,他该永远后悔当年所做的决定!
    柳戟月说到最后,冷嘲的笑意更深,楚栖静静听着他披露,也觉得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他闭着眼,想笑却笑不出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戟月既未肯定,亦未否认,他只是望着楚栖发红的眼圈与湿润的眼尾,句句锥心之语重重地沉淀在胸腔,再说不出了。
    楚栖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是个孩子,从小跟在太后身边,楚静娴不可能一开始便告知他真相,那太托大,也太疯狂了,他知道这桩事必然有一个起因与时机。
    柳戟月道:五岁那年。
    彼时常年跟随太后身边的侍女还不是现在这一位,而是她真正的心腹,自然也在那件事上帮她动过手脚,而又免去一死。太后待我一向冷淡,我那时总想要讨她欢心,说来也巧,那日我贪玩,带着样新奇物件藏在她房中,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听见了她二人的交谈。
    楚静娴故作镇定地瞥开视线,眼底的震颤却愈发像是濒临崩溃。
    我一直记得她们说了些什么。是说我体弱,心脏有疾,楚将军与将军夫人却都没这毛病,倒像将军夫人的妹妹,先皇后,只怕哪日很快不好了,她们就前功尽弃了。我万分震惊,被她们发现,她们亦极度慌惧,太后与我冷漠疏离,连些解释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仔细想来,那般大的孩童,随便说些什么都能很好糊弄过去只可惜没有,她只是很快去通知了敬王,而我小孩儿有小孩儿的办法,我去问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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