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抱得相当用力,林啸鸣甚至都能感觉他还在轻微发抖。
    已经多久没有被这样热切拥抱了?这样不加掩饰的担心和关切,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多少次他完成那些极有可能丢掉性命的任务时,得到的只有上级公事公办的“做得很好”。
    林啸鸣愣了那么两秒,才将手放在陆烬朝身后,拍了拍。
    陆烬朝将脸埋在林啸鸣肩窝里,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手。
    在林啸鸣表现出那么多不符合年纪的疑点后,他明白少年并不坦诚,陆烬朝一直告诉自己要保持一定的警惕。
    但直到刚才看到林啸鸣越过虫河,脚底离那些恐怖生物只有几十厘米,陆烬朝才意识到他早就将林啸鸣当成了可以依靠信任的伙伴。
    林啸鸣在他最孤独、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降临,给了他精神和身体上的支撑,无论究竟隐瞒了什么,陆烬朝也做不到完全抽离地看待。
    林啸鸣有所察觉:“不舒服吗?”
    陆烬朝摇摇头,不说话。
    “好了,你们俩腻歪完了吗?”穆尔不耐烦地拾起一块石头,砸向外面虫河,“紫晶呢?”
    “等出去之后再分。”
    “也行。”穆尔懒洋洋地站起身,“那就走吧。”
    陆烬朝回头看了眼,两个星盗的尸体已经彻底被虫群吞没,不留下丁点痕迹,这些又明铱原石催生出的变异蠕虫究竟在地下生存了多久,又会继续存在多久,没人知晓。
    它们是这个世界怪诞的一角,本不应该被探寻,却因为一场意外坍塌,出现在世人面前。
    回去的路上几乎不再有人说话,大家都相当疲惫,在之后两千米的竖直向上过程中,陆烬朝几乎脱力,最后的几百米完全被林啸鸣拽着上去。
    穆尔情况比他更差,被伊芙拉到平台上时两眼都要翻白,他们休息了好一会儿,好在矿工补给站处有水和简单食物。
    穆尔的嘴再欠,也没力气抱怨这些东西究竟有多难吃了。
    陆烬朝就着水吃了两包压缩饼干,把浑身的攀岩装备解下来,扔进下方的深渊。
    “接下来要怎么办?”他精疲力尽。
    “不能再回麦伦那里了。”林啸鸣看向穆尔,“喂,你还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吧。”
    “有是有,不过你们想去的话,是不是应该交点——”
    林啸鸣:“紫晶还在我这里。”
    穆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伊芙也不可能再上去,一旦其他向导探查她的记忆,就会立刻露馅。
    已经下来了四个小时,随时都可能有其他人再过来,他们不敢耽搁,稍作休息后就重新站起身。
    伊芙在宝来矿场干了三年,对这里相当熟悉,带他们去到一条相当偏僻的巷道,这地方只有老矿工才知道,里面有一台升降机,这条巷道在两年前因为改道被废弃了,但升降机还能用。
    穆尔就是坐着它下来的。
    一个小时后,四人终于回到这颗星球丑陋的地表,午后令人生厌的日光被风沙一层层削弱,笼罩沙土岩石,近乎凝固在地面上。
    远处采掘机高大的身影模糊不清,陆烬朝目测这里距离他们下去的矿洞有十多公里的距离。
    在岩石背后的避风处停着一辆车,车子破破烂烂,几乎就只剩下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框架,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霜。
    穆尔拍拍这辆应该去报废的车:“上来吧。”
    陆烬朝在林啸鸣的帮助下坐到后排,座椅的皮质都已经掉光了,只剩下硬邦邦内里。
    看着前面线路乱窜的仪表盘和不知道从那儿扒下来的方向盘,陆烬朝不禁怀疑它真的能开起来吗?
    穆尔踹了车前发动机处几脚,内燃机发出启动的声响,紧接着,这辆车奇迹般地开始向前,速度还不算慢。
    陆烬朝有些惊讶:“这是从哪儿弄的?”
    “我自己组装的。”穆尔得意极了,他拍下一个按钮,破车竟然摇摇晃晃悬浮起来,和地面保持着十厘米的距离行进,“全宇宙仅此一辆。”
    悬浮减少了阻力,让速度更快,穆尔开车,伊芙坐在副驾驶,陆烬朝总算能够放松下来。
    车窗没法关严,风从缝隙里吹进来,倒还凉爽。陆烬朝精疲力尽,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高强度的运动耗去了全身所有力气,让他几乎和过载那次一样难受。
    但精神却十足亢奋,他刚刚从矿洞里经历了九死一生,又见识了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肾上腺素超标,陆烬朝从未想象过,自己的人生中会有这样惊险刺激的经历。
    大家都很累,没人说话,只有外面的风声和发动机声响,陆烬朝只觉身体都已经不属于自己,穆尔要带他们去哪里?他不知道。
    “休息一会儿吧。”林啸鸣低声道。
    陆烬朝嗯了一声,车子座椅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场里扒拉出来的,硬的要命,陆烬朝闭上眼睛,没过几秒,就近乎晕厥地昏睡过去。
    颠簸之中,他身体摇晃,缓慢地倒在了林啸鸣肩头,凌乱的额发微微遮住眉眼,脸上还带着不知道在哪儿擦出来的伤口。
    林啸鸣默不作声地调整姿势,让陆烬朝靠得更舒服,他沉默地望着前方,守着失去意识的陆烬朝,防止穆尔趁机下黑手。
    热辣日光中,车辆沿着棕红色的丑陋地表,驶向远方。
    陆烬朝做了一串梦。
    梦境里的景象混乱不堪,有些是他经历过的,有些完全陌生,又有些模模糊糊,眼熟却又想不起究竟发生在何时。
    他梦见一群面目模糊的孩子笑着将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垃圾桶站起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暴扣。
    梦见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所有桌子都胡乱堆放在中间,高高摞起几乎顶到天花板,小小的身影坐在最顶端,拉着小提琴。
    梦见少年班面试现场带着纸袋头套的教授们,海水从他们手边的矿泉水瓶里涌出,淹没教学楼。
    梦见手术室里病人的腹腔里长出花来,簇拥着掩埋模糊血肉,在无影灯下摇曳,他最尊敬的导师放下手术刀,摇了摇头。
    ……
    海面微漾,风的气息些微湿咸,白鸟飞翔在空中,向着未知的前方。
    也许从来不存在什么前方。
    无数瑰丽星球化作星图上的小点,被星际环网连接起的庞大世界并不在乎个人微小的命运,精神力结果为无的测试书被遗落在草稿纸中,卖给了废品回收商。
    从哪里开始,就回到哪里。
    南天星一点都没变,从前最爱吃的店还在学校旁边,生意兴隆。医院的工作繁忙足以抹杀所有爱好,相机放进盒子里落了灰,和年迈父亲出席了母亲的葬礼。
    海水倒灌进空中的云,化作雨落下来,他撑着一把黑伞,西装革履地站在父亲的坟墓前。
    哨兵带着血和硝烟的气息,沉默观察着一切的双眼,稚气未脱的面庞,逐渐硬朗的下颌线,手臂上青筋隐现。
    毛茸茸的雪豹身上带着玫瑰紫色的斑点,钻进他怀里。
    天气转晴,阳光重新撒下来,映在地板和窗户上。他哼哼笑了两声,张开嘴咬住哨兵递到唇边的面点,将那两根手指也含了进去。
    陆烬朝:???
    陆烬朝一下子被吓醒了。
    醒来的那一瞬间他没反应过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脑袋下边的弧度非常贴合脖子,枕着挺舒服。
    陆烬朝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稍微动了动。
    林啸鸣以为陆烬朝还在睡中,怕他滑下去,伸手将他轻轻托回原来的位置。
    被那双手触碰,陆烬朝终于清醒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在他动手术过载的第二天,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怪不得无论他怎么问林啸鸣都不肯告诉他,光是回想当时场景,陆烬朝都羞得脚趾抓地恨不得扣出三室两厅,从耳朵红到脖子根。
    就算还小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粘人过。
    简直就是社死现场!
    陆烬朝决定将那天彻底从自己的记忆里清除,只要他一直当做没想起来,事情就等于没发生过。
    “醒了吗?”林啸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近。
    陆烬朝浑身绷紧,不自在握住拳头的小动作当然没能瞒过敏锐的哨兵。
    陆烬朝从他肩膀上起来,眯眼望着外面,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只有不太亮的车灯挤开黑暗,勉强照亮前方。
    “还没到吗?”
    林啸鸣:“快了。”
    陆烬朝也就不再说话,坐着睡觉好像变得更累了,但精神到底好了许多,想到林啸鸣一直以来都没闭眼,他小声道:“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
    “需要我给你梳理一下吗?”
    林啸鸣看向他,眼中带着笑意:“你会吗?”
    陆烬朝语塞,关于向导的一切他还都很陌生,至始至终只在急诊室进行过一次紧急梳理,还是为了救那个哨兵的性命。
    当时哨兵出于昏迷后的失控状态,精神屏障接近于无,他才能顺利的进入精神图景之中。
    “我可以试试。”陆烬朝小声道。
    “来。”林啸鸣伸出手,“试试吧。”
    陆烬朝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睛。
    精神力释放出,和林啸鸣的相互交融,几乎瞬间就融为一体,他们两个的适配度实在太高了。
    又或者说,陆烬朝的觉醒原本就是被林啸鸣催化而来的。
    林啸鸣的屏障相当厚实,机械组成的箱庭严丝合缝,齿轮,轴承,螺母……每一个都契合着另一个,牢牢保护着图景内部。
    陆烬朝试着进入,嗯,根本找不到入口。
    他这个年纪的哨兵,真的会有这么牢固的屏障吗?
    陆烬朝惊叹之余,沉下心来,就算再严密,也一定存在微小的缝隙,只要有缝隙,水就能通过。
    但是好像……真的没有缝隙。
    陆烬朝闭着眼眉头紧皱,额角缓慢流下一滴汗。
    林啸鸣盯着他,陆烬朝很有天赋,精神力浩如烟海,但在自己面前,更像是一个空有资本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小孩。
    还是不要再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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