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胭雪脸上闪过的惊惶失措纳入眼中,就在胭雪以为他又要提醒她,别忘了约定时,谢狰玉却对着沈怀梦叮嘱:“她不久前生了场病,大病初愈,不宜多走动,劳烦钟夫人多关照她些。”
    在沈怀梦变了脸色,紧张担忧的询问中,胭雪与她边走,边回头看着步入主厅的谢狰玉,庭院里的卷帘游廊花草池塘,这日光下好像划开波光粼粼的水面的河流,将她与谢狰玉慢慢隔开。
    沈怀梦记着谢狰玉的话,并没有真的带胭雪到处逛钟家的宅院,她说:“身子可还好些,到底生了什么病,莫非是在这夏日里着了凉,不必怕的,你与舅母说,舅母替你开药,很快就能治好的。来,先到我屋里坐坐,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有的是机会逛呢,等明日你歇息好了,舅母再带你熟门熟路的逛。”
    胭雪听沈怀梦说了好些话,她都不知道该回哪个,就是呆呆的看着她,一副看着要哭的样子,但实际上没有落泪。
    她这才意识到,这就是她的舅母,是她的亲人呢,才会对她说那么多关心的话。
    她很想回应,但一张嘴,忽然发现自己格外嘴笨。
    要怎么说自己的病呢,说她怀了谢狰玉的孩子,结果没保住,小产了吗。
    没嫁人就上了别人的床,未婚有孕,现在落胎了,听起来就给人印象不好,她该如何对舅母坦诚呢。
    若是遭了厌弃……胭雪哽咽了一瞬。
    沈怀梦见她落泪,以为自己提到了她的伤心事,一下手忙脚乱起来,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一把将胭雪搂在怀里,长长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后只道一句,“好孩子,你受苦了,别怕,以后你舅舅舅母都是你的依靠了。”
    胭雪埋头在沈怀梦怀里,闻言一阵痛哭。
    主厅里,茶已经换了六七盏了,谢狰玉坐着不动,钟闻朝便也坐着不动。
    一开始还能虚伪的说几句话,后面越来越话不投机两人便沉默了。
    “时辰不早,该走了。”谢狰玉眼神示意,“去请姑娘出来。”他对红翠道。
    钟闻朝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谢狰玉明明白白的告诉钟闻朝:“钟大人,我答应将她送回来,不过是让你们相认罢了,可没有答应,要让她留在钟府。”
    他再次吩咐,“去,请姑娘出来,告诉她该回家了。”
    钟闻朝从未见过像谢狰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他简直气的起身指着谢狰玉道:“你!你说的家是哪个家,钟家就是阿胭真正的家!”
    谢狰玉:“这就不用钟大人操心了,总之,胭雪是我的人,我不会亏待于她。”
    他甚至建议钟闻朝,“若是钟大人还想在圣前再告我一状,也未妨不可,即便是舅舅,也不能阻碍外甥女的婚嫁吧。”
    钟闻朝听的懵了,“什么婚嫁,我未曾答应过阿胭嫁给你!”
    谢狰玉眼神咄咄逼人的望过来,嗤笑一声,令人气愤的俊脸充斥着愉悦,“钟大人自然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闺房话,是胭雪,她自己答应的,愿意做我的妾室,钟大人若是不信,不如等她出来,且看她怎么说吧。”
    他们并未等很久,因为胭雪并没有出来。
    红翠直接在谢狰玉跟前跪了下来,一副任由处置的为难模样,“世子恕罪。”
    这是第一回 ,谢狰玉有不好的预感,不在他掌握之中。
    “她人呢。”谢狰玉猜测,冷冷看向钟闻朝,“莫非是被令夫人控制住了。”
    红翠:“不,不是……是姑娘自己不肯走。”她已经不敢抬头去看谢狰玉脸色。
    “姑娘说,她人轻言微,说再多,世子也不愿意听,世子听了,也给不了她想要的,既然如此……就,就多谢世子送她回家,在此别过,日后,生死嫁娶,各不相干。”
    气氛死一般的沉默。
    钟闻朝防备警惕的看着谢狰玉,只见他在沉默过后,阴暗的脸色缓缓露出一丝渗人的笑意,竟当面鼓起掌来。“我这是,终日打雁,终被雁啄。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一声比一声悍然可怕,钟闻朝眼皮直跳。
    第71章 一刀两断。
    就在昨夜, 谢狰玉提出只要胭雪肯留在他身边,他会给她妾室的名分好好照顾她,还会送她回钟家与亲人相认。
    并且她还要亲口跟钟家人说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的。
    谢狰玉与她对话间, 还听的出来胭雪言语间对他隐隐的情意,他相信, 给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机会,她会答应的。
    从始至终, 胭雪都没有表露出不情愿的意思。
    咬人的狗不叫,谢狰玉终于开了眼了,他以为她那么怯懦的一个人, 威逼利诱就足够了, 他前一回还说钟闻朝不了解她半分, 说她毫无心机和城府, 现在来看, 他好像也没了解胭雪多少。
    她可真敢啊。
    钟闻朝防备着周身气势如挣脱刀鞘般凌厉不悦的谢狰玉,生怕他要闯到后院里去把胭雪带回来。
    谢狰玉冷呵了一声,已然看透钟闻朝的想法, 他听上去是那么生气, 点着下颚,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她好胆,你去告诉她。”谢狰玉指着红翠道:“我今日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若她现在出来,之前的话本世子都可以既往不咎;若她今夜之后下了决心, 想与我一刀两断,那就让她期望,来日不要在京都城里遇到我,我也并不是就非她不可了。”
    要谢狰玉擅闯人家后宅, 他不是不敢,是做不到,而是这么做会折辱他端王世子的颜面,一个贱婢,一个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的东西!她怎么敢在他作出决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时反悔,表面上答应他,背地里却算计好了利用他回到钟家。
    这就好像谢狰玉肯为她屈尊降贵了,妥协了,退步了,打算将她从此以后纳入自己势力范围,忽然被告知,人家不需要他这么做。
    这不就是和打他耳光一样,她有什么资格这么做,有什么能耐敢这样对他,他倒要看看,她成了钟家贵女后,要在京都城内怎么待下去。
    世家贵女她会不见?钟闻朝的夫人会带她不去交际?她想轻轻松松就融入这些圈子她有那个能耐吗。
    他等着,她会知道待在谁身边才是最终的归宿。
    说完这番话,谢狰玉也不再等下去,他不打算再给机会,让胭雪把他的脸子扒下来当众戏弄折辱。
    虽不在眼前,谢狰玉说出来的话还是极有威赫力,胭雪在房里听的脸色煞白。
    红翠只是来传话的,她也要走了,走时对胭雪道:“姑娘好生想想吧,若是想通了,可让人传信到王府。”
    沈怀梦按住胭雪的肩膀,“别怕,那世子非是良配,阿胭还有我和你舅舅为你做主,你怕是不知,你祖父祖母还在南地,你舅舅已经修书过去,把你的事告诉给他们知,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孤苦无依的了。”
    胭雪白着脸,强忍着内心对谢狰玉的畏惧,默默无言,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沈怀梦,谢狰玉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好应付的人。
    “难道你还惦记着他?”沈怀梦叹息一声,坐在胭雪身旁观察她,手指在快要贴到她脸上时停下,“你如今不过十七岁,正值青春年华,我看他当真是不懂怜惜人的,你跟着他只有受苦的。我瞧这京中儿郎不少,你若不喜欢,南地还有许多好人家,你又生的这般好看,没了那位谢世子,还会有其他儿郎喜欢你。”
    胭雪被她戳中一半心事,倒也难过得紧,但她真正想的,也并非是沈怀梦说的那样怕自己没有别的人喜欢了。
    诚然,她对谢狰玉有情,可更多的还有怨有恨。
    她已经不再奢想与谢狰玉有任何结果了,即便心中难放下,她也要学着放下,每每想起他,有好,也有伤痛,是以她才做了这个决定,将谢狰玉摆了一道。
    他定然会很讨厌自己吧,若是在他跟前,肯定又要骂她了,谁知道她会表现的那么乖觉,背地里却无时无刻的不在想着离开他利用他呢。
    “我与他今后,最好再不相见,他对我或许并非无情,但给不了我想要的,说起来,舅母你不知道,他这人也坏的很。”
    “我想要他的真心,他却怪我是贪得无厌想要名分。”
    “我要名分,他又说我身份不配,做不得他的妻房。”
    “我真的……”说道这里,胭雪哽咽,捏着手里的帕子捂住脸,“我想的简单些,不过是想他待我一心一意,我也回他一心一意,可是他嫌我低贱,不肯要我真心。也或许是我想的简单,所以配不上他吧,他身份高贵,前程无量,我若是强求,也着实是委屈他了。我就想,没了我,他大可不必再顾忌后宅有人争风吃醋惹他心烦,我也不想再傻傻的只期盼他的宠爱,就这样,足矣。”
    往后一刀两断,各不相干,但是,她要说的也不止这些,“舅母,我不想瞒着你,有件事须得告诉你。你问我这些日子被世子藏在何处,为何突然变卦……”
    胭雪对上沈怀梦惊疑的眼神,狠下心道:“是因为我被送出王府那日小产了,我不知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身子虚弱,才被他留在别处修养照顾。”
    王府门口,谢狰玉与谢世涥碰见,“你将人还回去了?”
    谢世涥不提还好,一提谢狰玉脸色就更差了,他连自己亲爹都冷冷看了一眼,接着一言不发的往里走。
    “逆子,你敢目无尊长?!”谢世涥在后头大声喊,虽然看着面色不佳,但是见着这样的反应,也一时心里明白了,人应当是送走了,不然不会难看成这样。
    好大的火气。
    谢狰玉气势悍然的路过宴客厅时,竟然与出来送客的高氏及段淑旖碰上面了,他余光一扫,还瞥见了一脸喜气盈盈的刘氏,他停下脚步,她们这几人看着都很高兴的样子。
    “见过世子。”打了声招呼,高氏便朝着他身后的方向道:“王爷,王爷,您可回来了。”
    谢世涥看了眼停留在原地,竟然没走的谢狰玉,嘴上应付的问:“何事找我?”
    高氏几人都面上带笑,刘氏更是拍了拍段淑旖的后背,示意道:“有这样的喜事,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有了鼓励,段淑旖害羞脸上不乏喜色的道:“父亲,今日大夫上门来给儿媳诊治,说儿媳有喜了,不过月份还小,这些日子要好好养着。”
    她说着,留意到站在附近还没走的谢狰玉,瞄了他一眼,想起谢狰玉曾经说过她最好今年有孕的话,像是终于扬眉吐气般,微微侧身的对谢狰玉道:“我已有身孕,世子也该放心了,还要多谢世子成全,将不祥之人送走,不然,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怀上你大哥的子嗣。”
    段淑旖依旧将自己迟迟未能怀孕,归罪到曾经与胭雪有关。
    她现在有了孩子,就相当于证实了当时做的没错,而她达到了他说的一年之内有孕的要求,就算是谢狰玉不能再威胁她了。
    相比较段淑旖等人的喜气洋洋,听见这个消息的谢狰玉冷淡的脸色一时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点了下头,还颇有良心的称赞了句,“好事,恭喜了。”
    这倒叫段淑旖感到惊奇,殊不知在谢狰玉扭头就走的瞬间,听闻段淑旖有了身孕的脸色立马变得阴沉的如黑云罩顶,甚至在袖子中,拳头已经攥紧,手背上浮现出青筋。
    在踏入静昙居的那一刻,谢狰玉偏头对身后的人道:“多好的喜事,对不对?”
    那声音低沉轻慢,恶意满满。
    夜里,胭雪呆坐在床上,头上大汗淋漓,面生的婢女听见动静,手持烛台进来点灯,并担忧的看向她,“姑娘是不是又魇着了?这身汗得擦擦才行,免得着凉。”
    胭雪恍恍惚惚的听见耳边有声音,但她满脑子都在想刚才做的梦,并不能立马分辨舅母拨给她的婢女在说什么。
    直到她回过神来,舔了舔干渴的嘴皮,抱着膝盖道:“春月,我想喝水。”
    春月:“奴婢马上给您倒去。”
    胭雪喝了水,才感觉梦里带来的惊魂未定好了许多,她梦见了与谢狰玉有的那个没来得及足月的孩子,血肉模糊的一团,被谢狰玉捧在手里要拿给她看。
    胭雪惊着了,在梦里无法面对因为自己疏忽而死掉的孩子,才惊醒过来。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床上,以及留在房里陪她着她的还算陌生的婢女春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与谢狰玉分开了。
    回到钟家后,胭雪从前的身份,在官府收录的京都人员典籍中被更换了,典籍上已查不到一个叫胭雪的奴隶。如今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冠上钟家的姓氏。
    钟闻朝本来说要为她换个新名字,但想到名字这事还有在南地的两老做主,便暂时对外都称她为阿胭,做闺名。
    “你祖母已经启程,在来京都的路上,祖父是南地太守,镇守一方,若无圣人召见回京,他不得擅离职守,只有叫祖母先过来看望你。”
    沈怀梦向她解释,为何迟迟没有见到祖父祖母的原因。
    胭雪已经满足了,这与她在段家受到的待遇全然不同,甚至好的叫她总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祖母年事已高,还要她为了我来京都,路途遥远,会不会伤着身子?”胭雪手里拿着的,是钟闻朝叫沈怀梦给她的信,写信给她的人亦是钟家两位老人,话语含蓄,多是向她表达这些年,对她和对她母亲的思念之情,至于其他的,似乎是怕她伤心难过,没有在信上多问她的过往。
    沈怀梦打量她近来渐渐改好的气色,笑着道:“你有这番孝心,母亲纵然跋山涉水也要来探望你,她身边有人照顾还带了随行的大夫,只要不急匆匆的赶路,累是累些,若能见到你怕是也不会觉得辛苦。”
    本身是她该与钟闻朝带胭雪回南地去见父母,但原因同钟太守一样,有要职在京,不能离开,而她准备动身带胭雪回南地时,钟老夫人已经安耐不住先行出发了。
    未免错过,只好在京都等着她来。
    在入秋之前,胭雪从沈怀梦那听到消息,钟老夫人一行人大概会在七日之内抵达京都,她亦心中期待与祖母的见面。
    自从与谢狰玉分开,胭雪住在钟家以前她母亲的闺房里,不曾踏出钟府半步。
    她在沈怀梦的照料和钟闻朝的关怀下,不管是精神还是气色都比流产那段日子好了许多,只是眉眼之间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愁容,整个人脸上的肤色秀白剔透,多了一层弱柳扶风,不堪风雨摧残的脆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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