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秩凝望着萧涵,没接那茶。
    萧涵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十分平静,他身上有着一种仿佛运筹帷幄的镇定,不过他今夜也有些紧绷,他一直都没有再笑,话也变得少了起来。
    黎秩想起江月楼跟他说过的话,忍不住问萧涵:你是被摄政王逼的?因为他困住了你的家人?
    萧涵顿了顿,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江月楼告诉你的?
    黎秩垂下眼皮,当是默认了。
    萧涵摇头失笑,江月楼想太多了,我与四哥的关系没那么僵,他没困着我的家人,他也困不住我爹。我会帮他办事,其实也是自愿的。
    黎秩问:为什么?
    萧涵指尖敲了敲桌面,似乎在想该怎么告诉黎秩,片刻后,说道:这么说吧,镇南王有勾连外敌的嫌疑,而且这些年皇权一直不大稳定,四哥不仅忌惮镇南王,也忌惮很多人,包括我,但我其实没有什么野心。
    真的。萧涵生怕黎秩不信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过得好好的,没事去参与那些事做什么?我爹也是这么想的,他只想把烂摊子扔给我,带我娘出去游玩,他根本就不在意权势。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都怪皇祖父分给我们家的遗产太过珍贵。
    黎秩道:千机阁?
    正是,他们都觉得得了皇祖父一手创建的千机阁,必然就是皇祖父认定的下任皇帝,从而怀疑了我爹几十年,哪怕早已换了几任帝皇。可我们要是把千机阁让出去了,我们自己也没办法自保了。萧涵叹气道:所以我只能向四哥示好,自愿为他办事。
    黎秩好奇道:你们关系很好?萧涵都喊摄政王四哥。
    以前还不错,自从新皇登基后就不太一样了。萧涵无奈道:但其实与定北王、镇南王相比,我们平阳王府实在是太平庸了,我们手中没有兵权,只有一个千机阁,四哥也明白其中道理,对我爹和我总比其他人亲近些。
    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千机阁,在萧涵口中似乎是累赘。
    黎秩将信将疑,但他又认为萧涵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他还有一些疑惑,索性也问了出来,被皇上下毒的刺客,是不是与我伏月教有关?
    说起这个,萧涵有些心虚,我猜应是如此。不过现在我也被镇南王府的人搞晕了。他们一直针对你,却只是挑唆他人,并没有直接出手。
    他不明言,黎秩便替他说,你接近我,是在试探我的立场,怕我与刺客有关,同时也是试探镇南王府,制造出我与你早有勾连的假象。
    萧涵摸摸鼻子,这个刺客出了京师,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他着实不易,不过我相信不是你,只是枝枝,这个刺客很有可能与伏月教有关。
    黎秩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半年一直在外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萧涵,凌厉的眸光微微闪烁,江月楼走前提醒我,我身边有你的人。我在外的住址,就是我教中亲信也没有几人知道我的下落,而我也从未主动告诉过江月楼,不可能是他泄露的。
    萧涵欲言又止,最后看着黎秩一脸为难,没有说话。
    不能说?黎秩了然。
    萧涵迟疑了下,只道:现在时机不对,但你可以相信我,他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让他伤害你。
    如此一来,他也算不上在对自己撒谎,也没有违背之前的话。
    黎秩静默须臾,端起半凉的茶水,你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萧涵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黎秩笑了一声,斜睨着萧涵。
    萧涵也跟着笑了笑。
    黎秩端起茶水,一口喝完。
    小楼外雷声轰鸣,道道白色电光划破夜幕,风骤雨急。
    数不清的黑影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这座小楼。
    黎秩搁下茶杯,望向门外。
    来了。
    萧涵也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同时,拿起了搁在一边的剑。
    黎秩跟着起身。
    萧涵随之拔剑出鞘。
    我带了剑。黎秩眸光一顿,举起手里的九斤剑。
    萧涵望向他,桃花眼里含着几分笑意,我知道,我自己用的。他的指腹在剑锋上轻轻擦过,感慨道:不过我很少与人过招,也不知道我这剑能不能杀人。他说着,叮嘱黎秩道:但今夜雨大,你尽量不要出手。
    你身体弱,容易染上风寒。
    黎秩眼里有些震惊,看向他手里的长剑,遐光?
    萧涵笑道:你对剑真的很了解。没错,这是江月楼留下的佩剑,不过听说他的剑库存了上百柄好剑,可见这剑只是他目前最喜欢的。
    黎秩颔首道:剑是好剑,但遐光并不适合你。
    萧涵闻言有些好奇,问黎秩,那我适合什么剑?实不相瞒,我还真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剑。
    黎秩看看他,又看了眼他手里锋利无比的剑。估计外头的人都等急了,他道:看缘分吧,有机会总会找到的,现在这把还能将就着用一下。
    萧涵点点头,提着剑走出去。
    黎秩也跟上,却在门前时被他塞进来一把刚撑开的油纸伞。
    黎秩皱起眉头,漠然地看向萧涵,后者一脸无辜。
    你先别动,等我没力气了再来。
    黎秩怔了怔。
    萧涵朝他一笑,利落地转身出门。
    雨很大,在出门的瞬间打湿了萧涵的紫衣,篱笆外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人在呈包围之势慢慢靠近,早已暴露身形,粗略数来,有近三十人。
    萧涵走到庭中,抬手举剑,做了一个十分普通的起手势。
    黎秩就撑着油纸伞,站在客栈门前望着,这一刻,眼前一个相似的画面浮现而过,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萧涵后背。
    他知道萧涵会武,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萧涵出剑。
    黎秩莫名紧张,心下也无端涌上几分激动,仿佛在检阅萧涵这些年的用功程度。他果真没有出手。
    目露凶光的黑衣人们小心地靠近过来,试图先将萧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干掉,他们先动了,快刀斩断雨线,织成一张罗网压了下来。
    同时,雨中扬起一道清亮的剑光。
    摧风折雨,一剑荡魂。
    黎秩嘴角遏制不住地勾了起来,眼里既是惊诧,也是欣慰。
    果然,萧涵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第56章
    萧涵仿佛一把刚开刃的剑, 锋利,凌厉,却生疏。
    每次出手时, 他都会有所犹疑,不久后渐渐变得熟练。对方都是死士, 他不杀,就会死在他们手里,这个残忍的道理,萧涵十分清楚。
    雷雨渐大, 血水被冲散, 湿润的泥土上染了一层猩红。
    黎秩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前静静观战, 右手紧握着长剑九斤, 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的倒映着屋檐上垂落的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格外的清冽幽深。
    死士死了一批, 又来了一批。
    萧涵雪青的衣袍被溅上斑斑血迹,发丝凌乱,形容狼狈。
    他手里端着的剑慢了下来, 力气在一轮又一轮攻击下消耗殆尽。死士扎堆碾来, 他仍死守在门前
    就好像小楼里有着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让死士们更加肯定小楼里面一定有人, 有着他们想要找到的人和东西, 因此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黎秩明白萧涵的意思,他在拖延时间,但是他已经体力不支。
    见他已快到了极限, 黎秩不再等待,扬声道:萧涵,可以了。
    萧涵杀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回身望向黎秩。雨水自他浓长的眼睫上滑落,挂在下眼睑,他面上有些迷茫。很快,他扬唇笑了起来。
    黎秩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肆意。不似以往那样,总有几分收敛,这一场拼命似乎让他的心境开阔不少。
    大半个时辰,先前那一波人早死在显然剑下,对面也被他吓到了,他停下时,对面一时也不敢动。
    黎秩踏出门槛,换我来吧。
    萧涵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期待,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敛去眼上的雨珠。
    绘着完靡艳蔷薇的油纸伞落到污浊的水滩上,黎秩朝着萧涵走过去,边走,边慢慢地抽出了他的剑曾名震江湖,击败正道第一的剑。
    九斤是为黎秩量身定做的,没有人比黎秩更适合它。
    长剑九斤出鞘,黎秩也走到了萧涵身边,眸光在他渗血的肩上稍稍停顿一瞬,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因为压抑着许多不满的情绪。
    剑招不错,但机敏不足,光学不练,白白浪费了绝好的天赋。黎秩剑指前方,面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在后面看着,多学着点。
    萧涵缓了口气,笑着点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新奇又绝妙的体验。
    半个时辰后,被黎秩护在身后的萧涵身上已挂了彩,这些死士十分难缠,最后又来了第三波人,直接用上了箭阵,二人不得不进楼躲避。
    所幸,在小楼陈旧的大门被洞穿之前,外头突然一阵沸腾,随后彻底归于沉寂,扎成刺猬的大门被推开,身着玄衣肩披银甲的男人跪地一礼
    天罗副指挥隋长宁见过世子!
    身后十数人,背着弓箭的,握剑的,纷纷随之在雨幕中跪下。
    直到这一刻,萧涵才敢真正放松下来,回头握住了黎秩的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劫后余生的心情过于激动,这时做出点什么都是他潜意识的行为。
    众所周知,天罗、地网,是摄政王手底下的两股暗势力。
    镇南王府一共派来了三拨人,百来人,并不全是王府的死士,最后大部分死在天罗的人箭矢下,黎秩早知萧涵不会没有后手,对此并无意外。
    让那位天罗的副指挥去清理外面的狼藉后,萧涵忙不迭回头道:这是四哥的人,收到江月楼回来的消息时就已经出发了,只是现在才到。
    其实萧涵没必要跟黎秩解释的,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若是援兵早就到了的话,萧涵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手,而且对方已经自表身份。他一回头,看见萧涵身上的血迹,眉头倏然一紧,将长剑归鞘,独自往楼上走去。
    萧涵突然有些不安。他新结交的朋友,刚与他并肩作战过,不会因为他少说了一些事就与他绝交的吧?
    但很快,黎秩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身干净的灰色衣物。
    把湿衣换下,我给你上药。
    萧涵愣了愣。
    凄风苦雨还在夜色中持续,隋长宁带着人处理外面的尸体,黎秩找到金创药,等萧涵换好衣服后,两人坐在烛火前,黎秩亲手给他上药。
    萧涵的伤多是外伤,后面有黎秩一直护着,他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却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彼时他正敞着上衣,露出血淋淋的右肩。
    那夜在悬崖下伤的?黎秩问。
    当时他自己也伤的不轻,没有留意萧涵到底伤的如何,第二天见到萧涵时似乎也没什么事,便没再在意,但现在看来,他这右肩伤得颇严重。
    擦拭着股股血水,黎秩没由来心生怒火,这样还敢拿剑砍人?
    还好,就是看起来不大好,其实动作时没有不便。萧涵背对着黎秩,袒露着一整片后背,肌肤白皙,却十分硬朗,不见半分柔弱。
    黎秩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娴熟,最后将萧涵脱臼的左手吊在脖子上,萧涵发现这样他就必须光着膀子,耳尖微红地抗议道:我这样要受凉的。
    你现在上楼睡觉,盖上被子就不凉了。黎秩凉凉道。
    抗议无效,萧涵只得闭嘴,只是总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紧绷起来,无意中让胸腹肌肉越发鼓胀,让本就偏小的衣服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
    黎秩也在刚才换了一身衣服,灰色的粗布衣裳有些宽大,湿漉漉的墨色长达垂落至后腰,他的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怎么看,都十分虚弱。
    萧涵想起前夜黎秩为了救他受的伤,脱口而出道:你还没有上药吧?自己上药总归不方便,我帮你。
    黎秩已经尽量隐忍不让人看出来自己身上的伤势了,闻言身形一顿,故作轻蔑地斜了萧涵一眼。
    你那胳膊不还吊着吗。
    不等萧涵再说些什么,黎秩已经转身,快步朝楼上走去,边走边道:现在安全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受了伤,也早些上楼歇着吧。
    萧涵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隐没在昏暗的楼道,再看看桌上,少了一瓶金创药,他猜测黎秩大概是又躲起来偷偷舔伤口,心底不免有些担忧。
    这时,隋长宁上了二楼。
    萧涵唯有收回心神。
    后续之事,黎秩并不清楚,他回房后咬着布团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经过雨淋后有些发炎,掺着血的脓水往外冒,尤其是膝盖和手肘处,让他很不好受,一宿都没有睡好,翌日醒来脸色更加难看,只得冷着脸掩饰。
    下楼时,萧涵正跟人在门前说话,昨夜赶来的天罗副指挥隋长宁早已离开了,只留下了三两人照顾萧涵,余下的人都已赶去护送小侯爷。
    黎秩走路的姿态有些僵,因为他膝盖上裹了多层纱布,他等萧涵与那人说完话,才慢慢挪过去。
    萧涵换了一身合身的衣服,胳膊也放了下来,他朝黎秩招手,指向门外道:马车备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肆虐一夜的风雨早已停下,外面却未留下半点昨夜厮杀的痕迹。
    昨夜堆积在门前的尸体不知被天罗的人清理到了何处去,门槛上的血迹被抹去,就连湿润的泥土也被翻了一遍,这里看上去就跟他们来时没有两样,就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是黎秩也不免有些错愕。
    黎秩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随萧涵上了马车,不知要去何处,也没有多问,他眼下头脑昏沉,一靠在车厢上,一路颠簸过来竟也很快睡着。
    萧涵昨夜体力透支,没有休息多久,自己也有些困,给黎秩披了件披风后,也裹紧外袍开始补觉。
    马车驶了两个时辰,到了最近的城镇,萧涵被饿醒了,他准备下马车吃点东西时,回头却见黎秩还没醒,萧涵顶着被打的可能喊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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