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黎秩第一次问这个问题,萧涵挨着黎秩坐下,黎秩偏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挣扎与迷惘。
    萧涵从未见过他这样苦恼,突然手痒,捏了捏他的脸颊,无奈地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但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曾经找了他十年,哪怕很多人都说他死了,你也不曾放弃过,你再见到他,为何要这样对他?
    黎秩垂眸沉吟须臾,如实道:我上次在灯市见过他。
    萧涵面露意外,是在我离开那时?
    话已经开了头,黎秩不想隐瞒萧涵,点头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王叔和红叶他们临死前说的话根本对不上,他们都说我不是姜蕴的儿子,可我还是发现了背后的印记,就在那时,我试探过九叔,那夜他就出现了。
    萧涵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那夜黎秩情绪有些失控,如今回想,猜想黎秩当时是已然知道自己是姜蕴的儿子,而且姜蕴肯定说了什么。
    黎秩闷闷道:我问九叔,王叔和红叶姑姑都因我而死,会不会还有第三个人?他来告诉我,如果我不听话,那么他不介意再多一个人。
    话音落下,萧涵惊得睁大双眼,没想到姜蕴竟敢这么说!
    难怪黎秩对他这么冷淡。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年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想问了。黎秩道:他这个人太危险了,我怀疑王叔和红叶姑姑的死跟他有关,我有点害怕,我想甩掉他,可他好像无处不在萧涵,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强大到无所不能的坏人。
    黎秩低下头,捏着指尖说:可是就在今天,我突然觉得,他已经老了,他其实很病弱,没有那么可怕。他是不是在吓我,我该心软吗?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是很好的,我不会忘记他是我爹的事实。黎秩苦恼地问:我应该多问他几句当年的事,再相信他一回吗?
    萧涵很实诚地说:我不知道。
    黎秩愣了。
    他倒没有失望,他自己都想不通,又怎么能指望萧涵帮他?
    萧涵温暖的掌心覆在黎秩手背,说实话,我不希望你跟他走太近,他或许并不坏,但他的身份太过危险,你与他接触越多,便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可是枝枝,我又不能让你离他远一点,他毕竟是你血浓于水的父亲。
    黎秩听得很认真,低头看着萧涵修长白皙的手,神色沉重。
    萧涵面上略过犹豫之色,最终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如果你想要他好过一点,我手里有一颗金还丹,是上等的好药,我问过白沐,这药与仙芝血莲丹效用差不多,我原本是准备给你用的,但这药对你似乎没什么用。
    黎秩猛地抬头,满目错愕。
    如他所料,萧涵问他:我手里有药,枝枝,你想救他吗?
    黎秩没有马上回答,五指无意识收紧,攥紧了萧涵的手。
    日上中天,金水城别院门前。
    进山数日的一行人终于归来,所有人皆是神色疲惫,也无人一例外的,身上都是伤。阿九先下了马车,掀开帘子朝车厢里伸手,沐沐。
    白沐浑身哆嗦着从弯身走出来,酷暑之际,他身上竟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子,但他并不觉得热,非但如此,他冷得眼睫上都挂了一层霜。
    阿九顾不得再请人帮忙了,自己急忙背上白沐回了别院。
    孟见渝只得拎着长剑跟在一旁,脸颊赫然多了一道划痕。
    从山里回来的众人回到别院后,没有一刻停顿,纷纷回房休息,这一次进山,他们并非没有收获,而且还满载而归,但出一些小意外就在昨天夜里,他们用铁笼困住了怪鱼,将它额上小角里寄生的蛊虫取出。
    白沐很确认,那就是春秋蝉。
    然而在白沐准备取蛊虫时,这不到米粒大,如冰粒般晶莹剔透的春秋蝉竟然飞进了白沐口中。
    因此,白沐才会浑身发冷。
    除了春秋蝉这个收获之外,他们收服怪鱼后,又在怪鱼藏身的山洞深处的石壁上发现了被藏得非常严实的一只木盒,装的是褚千里的札记。
    记载了关于春秋蝉的所有特性。
    白沐如获至宝,即便被蛊虫的寒毒冻得浑身颤抖,在赶回来的一路上都捧着这本陈旧的札记没放下过。
    回到房间后,阿九马上请暗卫们在白沐房间里准备了数个火盘,还找来了几条厚重的被子,他们在房间里面站一会儿都热得浑身湿透,白沐却还是喊着冷,大家都熬不住了,最后只留下阿九一个人在房间里照顾白沐。
    阿九抹着大汗,不停地懊悔着前几天没有将萧涵留下。
    白沐来回翻看着札记,眼睛几乎黏在这本书上面,头也没抬,一边打颤一边说道:世子是去找黎秩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阿九越看他越不放心,他练的内力是暖和的,要是他在,可以找他来驱寒。沐沐,这春秋蝉怎么如此奇怪,你除了冷还有什么感觉?
    白沐道:这倒不必,九叔,我想今夜就将蛊虫取出来,不过我自己不行,得请世子手下的人帮忙。
    这么快?阿九惊了下,快点也好,我看你也快受不了了。
    那么热的天气,白沐竟裹着几条厚厚的棉被,阿九看着都热,白沐还要一直往里缩,我从小到大吃过很多药,身体就像一个药罐,暂时用来存放春秋蝉无妨,可我到底不是黎秩那样百毒不侵的体质,得尽快取出。
    白沐笑着扬了扬手里的旧书,我们这次没白跑,九叔,你可知道,褚千里在这本书上写了什么?
    什么?
    阿九在热水盆里捞出一条手帕拧干,小心的敷在白沐额头上,他手都被烫得泛红了,白沐却是一脸相当享受的表情,他看着特别难受。
    白沐舒服得眯了眯眼,笑叹道:讲了春秋蝉的来源。
    阿九拿起暗卫留下的折扇快速扇动着,试图让自己凉快一点。
    两人一冷一热,对比鲜明。
    白沐没忍住笑了起来,其实春秋蝉,本不叫|春秋蝉,百年前,明月宫的宫主阴差阳错,在一处古墓里找到了一对蛊王,一雄一雌,一冰一火,相生相克,本为一体,褚千里猜测,这是前朝没落时皇室遗留的宝贝
    白沐说着冷得倒抽一口凉气。
    阿九惊得双眼瞪大,什么?
    白沐哆嗦了一阵,笑道:褚千里认为,春秋蝉是他的师祖在一前朝皇室古墓中盗出来的蛊王,但他师祖的运气并不很好,他只取到了其中之一,便是这只春秋蝉,余下那一只,至刚至烈,留在了古墓里,仍在沉睡长眠。他的师祖将春秋蝉带回明月宫,半辈子也没琢磨透春秋蝉的特性,一代传一代,直到褚千里将春秋蝉偷走。
    明月宫历代宫主与褚千里都曾经对春秋蝉进行过改造,不过这只春秋蝉本就已经是登峰造极的蛊王,他们做的,最多只是锦上添花。
    多年来,因为没有办法克制春秋蝉,明月宫的人也不敢乱用,而褚千里却发现了春秋蝉的弱点。
    它怕热,畏火。
    褚千里其实也身中春秋蝉的寒毒,他在那个山谷里数年,日夜与春秋蝉相对,最终染上剧毒,无药可医,却也将春秋蝉的药性记载了下来。
    他认为,唯有将另一只古墓中的雌蛊取出来,才能与春秋蝉对抗,互相抵消对方的毒性,它们本就同根生,能共生,甚至能一直活下去。
    而且这对双生蛊只要一只在附近活跃,另一只就不会长眠。
    同样,只要其中一只醒来,另一只也很有可能会被唤醒。
    褚千里在最后,十分沉痛地斥责了他师祖当年的行为,他自以为只能带走一只蛊王,其实也唤醒了另一只,说不定那只蛊王已经逃走了。
    白沐冷得说不清楚话,将札记给阿九看,一边苦笑道:我终于明白,黎秩病发时是何等的痛苦。
    阿九看完后慢慢放下札记,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白沐一脸了然。
    札记上褚千里对于另一只蛊王的特性猜测与凤凰蛊一模一样,九叔啊九叔,你打算怎么解释?
    阿九还没缓过神,愣愣地说:那是大哥在他祖坟里找来的
    因为黎秩近来的遭遇,白沐对南王府姜家的事略有耳闻,他知道阿九说的大哥是指黎姜,也就是姜蕴,那另一只蛊王被带出来,还种到了黎秩身上就不奇怪了,他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姜蕴在自家祖坟里找到的凤凰蛊,其实应该有两只,只不过另一只被明月宫的师祖盗走了,他就只能带走剩下的那一只,给黎秩种下了。
    而黎秩又在无意之中掉下山崖,找到褚千里藏身的那一处山洞,从而找到明月宫与春秋蝉的线索
    白沐想着,由衷感慨道:看来这老天都想让黎秩活。
    闻言,阿九缓了口气,已然是高兴到做不出任何表情。
    白沐忽地叹息一声,不过我恐怕暂时不能为他医治了。
    阿九惊恐地看向白沐,难道因为春秋蝉,你的身体
    赶在他胡思乱想前,白沐忙摇头,我要尽快取出春秋蝉,否则我的身体会抗不下去。但要取出蛊王,我要下重药,我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
    白沐看向阿九,正色道:最迟半月,最少五天,我不知道黎秩会不会急用,他现在可能很危险,所以这春秋蝉,只能让九叔你先送过去。倘若不急,便等我来,倘若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时候,你就将春秋蝉交给他。
    阿九长松口气,同时诚恳求问:可是这蛊虫要怎么用?
    白沐道:直接用。
    阿九担忧道:管用吗?
    白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确定地说:两只蛊王分开了那么多年,即便本是一体,却经历了不同的成长,不可能还与原来一样。它们也许需要一段时间相融,这也许会对黎秩的身体有损伤,只是看损伤多大。
    见阿九开始犹豫,白沐只好笃定道:至少,能保住命。
    夜色中慢慢挂上一轮明月,姜蕴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黎秩坐在床沿,正握住他的手,姜蕴初醒时神志昏沉,尚且没有发现,黎秩呆滞一瞬后迅速松开他的手,白净而漂亮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醒了。
    姜蕴没有说话,他好像是睡懵了,一直盯着黎秩看。
    黎秩不自在地蜷缩起五指,提醒道:你病得很重。
    姜蕴动了动唇,半晌才找回声音,颔首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还很沙哑,有气无力的,黎秩听着,只觉心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却很快别开脸。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姜蕴酷似黎秩的一双黑眸目不斜视地看着他,似含着笑意。
    你一直在照顾我?
    黎秩下意识想要否认,可没等他想好怎么说,萧涵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慢悠悠走到黎秩身后,冷眼俯视姜蕴。
    真是要让你失望了,不巧,照顾你的人是我。萧涵放下汤药,一手环过黎秩肩膀,姿态亲昵的俯身抱住黎秩,怎么样,开心吗?
    姜蕴见到他时脸色变了变,抖了抖唇,末了直直看向黎秩。
    看得出来,姜蕴仍是有些排斥萧涵,黎秩这次却不想让他继续误会萧涵,主动解释道:药是世子给的,没有他的金还丹,你绝对不会醒来的这么快,今日他也在帮忙照顾你。
    荣幸之至。
    姜蕴眼里亮起几分喜色,甚是欣慰地看着黎秩,他在帮忙?那就是说,小姜果真一直在照顾爹爹?
    这一声小姜,让黎秩哑然。
    十岁之前,他叫小姜。
    他有一个年轻的父亲,人称老姜。
    他们在姜家村生活,虽然从记事起,小姜每个月只能见到父亲一次,他仍是很喜欢父亲,因为他对小姜很好,他也是小姜唯一的亲人。
    年幼时的多年相处仿佛还在眼前,突然拉近了黎秩与姜蕴的距离,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小姜的爹爹
    黎秩神色缓和了些,却是浑身不自在,甚至不敢看姜蕴。
    见到黎秩轻易被姜蕴的亲情牌打动,萧涵眉峰当即紧拧起来,一脸不悦地瞪着姜蕴,给你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你这老头子真讨人厌!
    黎秩恍然回神,像是在配合萧涵,忙垂眸避开姜蕴的视线。
    姜蕴笑容也没了,幽幽望向萧涵。
    彼此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早上好,捉虫_(:з」)_
    第160章
    姜蕴跟萧涵一言不合就敌对已是非常寻常的事, 黎秩并不怎么在意,姜蕴醒来后,他已放心许多, 只是姜蕴一直盯着他看,那种老父亲欣慰的眼神叫黎秩浑身不舒服, 看着姜蕴喝过药,他就端起药碗找借口下了楼。
    而黎秩前脚刚走出房间,原本在房间两边互不理睬的两个人便对上目光,抱着双臂坐在桌上的萧涵率先开口, 脸上充满了警告, 姜世子未免太过自信, 须知你当初一走十年, 一回来就想动他身边的人,还逼他与心上人分开, 谁家爹是这么当的?如今他照顾你已算是仁至义尽,可你说两句好话就想打动他,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
    姜蕴靠坐床头, 苍白的脸上也是皮笑肉不笑, 父子没有隔夜仇, 我说那些重话, 是怕他不听话。倘若纠缠他的人不是萧世子你, 我又怎会狠心棒打鸳鸯?可那个人偏偏是你。
    萧涵很是匪夷所思,你这老头对我到底是有什么偏见?
    你姓萧。姜蕴看着他道:你的瑞王叔叔死在我手里,你的皇祖父也是为此事气死, 你觉得呢?
    天家无父子,他们在时也没少祸害我爹。况且姜世子认识我不是一天两天,对我的性情该有所了解,若我并非真心,黎秩会理我吗?萧涵嗤笑一声,一手撑在桌面站直起来,俯视着姜蕴道:反倒是你,若我对黎秩是雪中送炭,你就是落井下石,你可知道这段时间来黎秩经历了什么,可知道他身体如何,可曾顾及过他的感受?
    萧涵摊手道:你什么都不管,一回来就让他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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