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嘉茗其实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回答得很是干脆。
    【但半个月前她出门买菜的时候被车撞了,摔断了一条腿,我就让她回家休养去了。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着不能过?有没有工人其实都无所谓……】
    殷嘉茗说道:
    【至于其他人嘛……我到家那会儿在街口买了碗牛杂,摊主认得我。但那时才八点刚过,算不得‘不在场证明’吧?】
    说到这里,殷嘉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冤死了。
    【我不过是在自己家睡了一晚而已,一觉醒来,忒么我竟然成抢劫杀人犯了我!】
    “等一下。”
    叶怀睿叫停。
    他在卷宗里看过金城警方留下的记录,包括殷嘉茗当时的住处的具体地址。
    “如果你真的跟案子完全无关的话,21号凌晨到天亮的那段时间,你应该在自己家里睡觉……那么,你为什么能及时逃出来,而不是被警察堵在家里呢?”
    殷嘉茗听出了叶怀睿语气中的怀疑,愣了两秒。
    【阿睿……你是警察?】
    他试探着问道。
    叶怀睿语气严肃,一点没有让对方岔开话题的意思: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行吧、行吧。】
    殷嘉茗投降了。
    难得有一个愿意相信他,还能跟他商量的人,殷少爷生怕自己若是言辞闪烁引起对方的怀疑,一个不小心把人气跑了,那他可就真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
    【大概凌晨四点的时候吧,有人打了我家的电话……】
    接下来,殷嘉茗向叶怀睿交代了当晚的情况。
    20号那日,殷少爷看完比赛又喝了点酒,劲儿上头,洗漱完就早早睡下了。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电话铃响了。
    殷嘉茗爬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约是凌晨四点刚过一刻的样子。
    事实上,作为一个兼具娱乐与博彩性质的酒店的总经理,在80年代那个治安混乱的时期,需要处理的各种乌七八糟的突发情况是非常多的。
    殷嘉茗生怕酒店出了什么事,连忙爬起来接了电话。
    电话里,有人告诉他,大新银行福寿支行刚刚出了抢劫杀人案,有人举报你是劫匪,不想被抓的话,赶紧逃吧。
    电话那头的男人故意压低了声线,殷嘉茗一时间听不出对方的身份,但抢劫杀人这事性质非同小可,一点不像是恶作剧,顿时就把原本还有几分睡意的殷嘉茗给彻底吓清醒了。
    殷少爷在金城混了这些年,平常又爽朗大方、为人仗义,自然朋友不少,跟黑白两道都多少有些交情。
    他觉得应该是自己的白道上的哪路朋友得到消息,提前给自己透了底,好让自己有时间跑路……
    “于是你就逃了?”
    叶怀睿深深地蹙起眉,问:
    “直接躲进了密室里?”
    【嗨,那没有!】
    殷嘉茗听出了叶怀睿语气中的不赞成,连忙替自己分辩:
    【我当时只是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打算暂时躲一躲而已。后来案子上了电视,我才发觉事情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要是被逮住了,那我可不就得成替罪羊了吗?】
    叶怀睿眉心蹙得更紧了:“然后呢?”
    殷嘉茗悻悻然回答:
    【我就联系了乐乐,然后躲到了这间密室里。】
    叶怀睿问:
    “你一直呆在密室里吗?”
    殷嘉茗老实答道:
    【我半夜偶尔会溜上楼,毕竟地下室实在太逼仄了……】
    他看叶怀睿不做声,又立刻补充:
    【但我一直都小心的!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叶怀睿又问:
    “那除了你自己,以及‘乐乐’之外,还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在他看过的卷宗里,金城警方最后是“接到线人线报”才找到殷嘉茗的,但至于“线人”是谁,“线报”又是怎么来的,则一概没有详述。
    叶怀睿虽然相信殷嘉茗是无辜的,但在案情有眉目前,这些信息他还暂时不想向对方透露,或者说,还不能透露。
    殷嘉茗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假装没有发现叶怀睿话中的深意,他只单纯回答道:
    【这间地下室是承建商按客户要求订制的,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我想,暂时不会有人猜到我躲在这里。】
    他想了想:
    【而且我对乐乐有信心,她人很聪明,又讲情义,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叶怀睿“嗯”了一声,将这些信息都记在了心里。
    【说真的,阿睿。】
    这时,殷嘉茗又问了跟刚才一样的问题:
    【你到底是不是警察啊?不然为什么对大新银行的劫案这么好奇?】
    叶怀睿抬头看了看气窗。
    雨势比先前小多了,雷声渐渐远去,雷暴快要过了。
    “我不是警察。”
    叶怀睿对殷嘉茗说道:
    “我是个法医。”
    在那个80年代初,“法医”还是一个很新潮的名词,殷嘉茗沉吟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
    【你是说,验尸官?就那种……会采指纹和验血型的?】
    叶怀睿心说不错了,至少还知道法医能采指纹和验血型呢。
    他有心解释两句,说时移世易,法医能做到的事情已经远比四十年前多得多了。
    但雨势眼看着越来越小,随时都可能停下,叶怀睿只得先把更加要紧的事情做了。
    他让殷嘉茗用墨水涂了手掌,在报纸上印下两个掌纹,再将印好的掌纹搁进抽屉里。
    殷嘉茗不明所以,几次想要发问,都被叶怀睿以时间紧迫打断了。
    淅淅沥沥的落雨停歇,雷声也远得再不可闻。
    在“断线”之前,叶怀睿郑重警告殷嘉茗,乖乖在密室里躲着。
    “哪里也别去,等我的联系。”
    他对殷嘉茗说道:
    “我很快会再出现的。”
    2021年7月30日,星期五。
    午休时间,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鉴定化验所内。
    “怎么样,弄好了吗?”
    叶怀睿一进办公室,就直奔坐在桌前的好友兼搭档章明明。
    “弄好了。”
    章明明从电脑主机上拔下一个小小的u盘,朝叶怀睿晃了晃,“在这里。”
    “谢谢。”
    叶怀睿一边道谢,一边就要去拿那枚u盘。
    “等一下。”
    二明同志手一收,将u盘扣进掌心,笑眯眯地问:
    “你还没告诉我,这是谁的掌印呢。”
    叶怀睿的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
    昨天晚上他虽然拿到了殷嘉茗的手印,但当时时间紧迫,殷嘉茗那儿也只有报纸和灌钢笔的墨水,加之他不能现场盯着,殷少爷又不懂规矩,自然不可能像取证要求的那般按捺下两个端正漂亮、清晰完整的手印。
    事实上,叶怀睿拿到的手印,是殷嘉茗一左一右拍在一张旧报纸上的。
    掌印施墨浓淡不均、深浅不一,掌纹与背景的铅字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效果跟幼儿美术课上的随便拍出来的差不多。
    更要命的是,殷嘉茗那缺乏常识的混蛋,竟然将印了掌印的报纸随便折了折,直接塞到了抽屉里。
    要知道,金城位于祖国南端,又热又潮湿,一年起码一半的时间是夏季,回南天常年湿度百分之九十。
    一张破报纸在没有任何防潮防腐的措施下,就这么随意放置了将近四十年,叶怀睿打开抽屉取出它时,觉得自己简直都无语了。
    要不是当时雨已经停了,二人断了联系,他是绝对要把殷嘉茗狠狠训一顿,然后让他重新再摁一份的。
    没办法,叶怀睿只好将旧报纸带回所里,让好友帮忙。
    章明明身为法医摄影师,精通各种图像处理软件,当然也包括了对疑难掌纹、指纹的扫描、分离和处理。
    叶怀睿把按捺有掌纹的报纸交给章明明时,他这好友没说什么,只是答应会帮他弄好。
    当时叶法医还庆幸对方什么都没问,结果没想到好友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嗯……就是,帮别人一个忙而已。”
    叶怀睿心说我总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特意让三十九年前的某人留下的,说了你也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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