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家中,与家里人好好相处了一晚。次日清晨,不是清晨,是凌晨,陈初六就赶往贡院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天星辰。抬头一看,只见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朝北边飞去。
    礼部贡院,此时早已经由衙役团团为主,连陈长水也进去不得,只送到门口。陈初六只身进来,发现其余考官,也来了不少。他袖子里藏着那份押题,眼睛寻找张士逊的身影。
    张士逊还未来到,陈初六只好观察其余考官。只见大家的脸上,没什么异样的颜色。陈初六心里有些觉得自己太把事情想得严重了,昨天那押题,在场考官不可能全都没看到。
    但眼下大家气氛并不紧张,可能是习以为常了。陈初六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该不该继续和张士逊说。没多久,洪青阳赶来了,他是副主考,资历又高,在场之人都是起来行礼。
    洪青阳频频点头,坐到了陈初六旁边。陈初六不太合群,坐得比较远,此时人也不多。陈初六摸摸鼻子,小声问道:“先生,小子又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
    “嗯?难得,难得你现在还有什么请教老夫,但说无妨。”
    “御选的二十道会试考题,先生是否知道?朝廷是否会告诉外人?”
    “御选二十道主考、副主考都是知道的。但其余考官都是不值当的,又怎么会告诉外人呢?”洪青阳摇头道:“此外,这二十道考题,乃是天子定下,不到考场,谁都不能拆开来看,老夫也不能告诉知应。知应怎么会问这个事情?”
    陈初六不动声色将押题拿了出来,放到洪青阳面前:“小子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外面的书坊……”
    洪青阳闻言一笑,接过押题道:“这不算什么,以往皆是如此,外面那些书坊猜的考题,能对十之一二,便了不得了。”
    “那请张相看看这一份。”
    洪青阳笑着,浏览了一遍这押题,可很快他的脸上的笑容就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惊怒。得亏他修身养性多年,不然当场就要发作。洪青阳迅速将这押题折起来,放在自己袖口中,看他那表情,恨不得从没见过这份押题。
    洪青阳伸手拉住陈初六,在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知应,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陈初六见他这般反应,心道事情恐怕要坏,也是压低了声音道:“这份押题满大街都是,但前一天,还价值千金,到了昨天已经贱如泥土,汴京读书人恐怕都有一份了。”
    洪青阳差点要瘫痪在了椅子上,陈初六一手托住他,在他耳边道:“先生万勿急躁,考题还未正式公布,一切都来得及。”
    “呼……”洪青阳毕竟不是混官场的,花了一点功夫才压住气,微微摇头道:“太难改了,还得去找天子御批,这程序走下来,谁都知道考题临时换了,到时候岂不是弄得满朝皆知了?”
    “张相作为主考,不能临时换题嘛?就算不能,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话是没错,可其中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就拿张相来说,这个老头,他这辈子不图别的,就图名声。要是泄露考题,他这个主考逃脱不了干系。”洪青阳的表情十分纠结。
    恍惚之间,陈初六看到张士逊鬓发半百,心中明了。张士逊乃是先帝老臣,且以刚正自诩,这次担任主考,恐怕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考题泄露,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是他真召集考官修改考题,那这件事情就只能大不能小了。
    身为主考,却出了泄露考题的事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张士逊一辈子清正,所图者也只有一点名声了。他还以为,即便是这考题是泄露了,张士逊作为主考,也能轻而易举的改动。但没想到,张士逊很有可能会投鼠忌器了。
    仔细想来,这件事情对陈初六而言,还是有许多弊端的。考题泄露出去,他身边欧阳修这些一门心思读书的人肯定就比不上人家那些有准备的。欧阳修在历史上,也是考几次都没中进士的。他们若是考不上,陈初六在朝廷上还得孤军奋战。
    从私利来说,从公义来将,考题泄露,必须要改,让这份考题失效,让有真才实学的人考中进士。可张士逊是主考,如果他断然拒绝,陈初六又怎么能和他唱对台戏?要知道,张士逊不止是张士逊,堂堂宰相,是有一班人的。
    况且考题泄露,定是大内之中什么人所为,而且这个人的地位绝不会低。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放在四为诗社还让人发现?这人和王志恩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陈初六脑海中唰唰过去,想了半晌,陈初六问道:“先生,你给我交个底,这有几分准?”
    “一模一样!”
    “嘶……”
    陈初六倒吸一口冷气,这真是始料未及呀。
    可正因为这样,陈初六心中愈加觉得不平,一模一样,那还了得?天理何在?
    正在陈初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张士逊走了进来,一众考官也基本来齐了。众人都是起身迎接张士逊,洪青阳沉着气,小声对陈初六道:“此事交给老夫,你暂时莫要插手。”
    陈初六微微点头,也和大家一同前去见礼。张士逊没多寒暄,带着大家去拜天地,拜孔夫子,鼓捣了一会儿宣誓的礼仪。礼毕之后,大家可以在贡院休息一番,但不准出去。
    众人走后,洪青阳将那押题给了张士逊。陈初六在外面等着,只见方才明伦堂中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后时可怕的寂静。陈初六故意在原地不走,门吱呀一声开了,洪青阳探出头道:“知应,进来,张相有话问你。”
    陈初六踏步进去了,只见张士逊十分狼狈地坐着,两鬓斑白,白眉毛一动一动的,看得出来是气息不平所致。
    张士逊抬头看了陈初六一眼,那一眼中,有几分愤怒、有几分不解,几分无奈,还有一丝哀求,像极了打翻的作料,油盐酱醋混在一起,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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