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再跑到椅子上去,就趴在顾怀山旁边特地空出的那一片被子上,闭上眼睛,试图也沉入梦乡。
    可闭上眼睛,那些纷扰的思绪就将他从困倦中拽出来,让他久久无眠。
    那桩观音杀人的案子也好,罗波的那个故事也好,跟关凛的关系都不大,他此刻也不是在想这些事,他想的是那幅名为《星夜退魔图》的壁画。
    白天时,在人前,他将一切都强压下,装着寻常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像是一个普通的旁观者。可在深夜里,没有任何人会注意他的时候,那些强压下的东西,又全都从他心底,从过往的记忆里,冒了出来,纷纷扰扰,不断作响。
    他一直这么趴着,听着顾怀山的呼吸声,也听着许久没有响起过脚步声的隔壁。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
    关凛睡不着,在尝试多次入睡无果后,凌晨十二点,他从顾怀山床上跳了下来。
    柔软的爪垫让他落地时几近无声,他一路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走过走廊,一路都没人察觉。
    但是在走到楼梯口的那一间房时,一只毛茸茸的狗脑袋探头出来看了一眼。
    郎二也没睡,他在守着他哥。
    关凛竖着爪子放在嘴边,对郎二嘘了一声。
    郎二点点脑袋,表示自己知道了。
    关凛便继续走,他下了楼,消失在郎二的视线里。郎二盯着关凛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橘猫深更半夜不睡觉是去干嘛,但还是守着他哥比较重要,所以他没再管。
    但,过了大概一刻钟,门外再次传来动静,郎二也再次探出脑袋观察时,顾怀山做了跟关凛一样的动作,对着郎二微笑着嘘了一声。
    郎二又点点头应了,他看着顾怀山下楼离开,心里嘀咕着这两人真奇怪,随后又团成团,缩在那只比他大了好几倍的大狼身边。
    关凛是先下的楼,一刻钟足够走出很远了,顾怀山想要找到对方会很难。但他根本不用找,他目标明确的朝着一个地方走,他知道关凛一定会在那里。
    果不其然,当顾怀山来到了那个画着壁画的走廊时,看到了一只孤零零蹲坐在黑暗里的橘猫。
    走廊没有开灯,但馆内应急疏散的照明灯牌在黑暗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让视野不至于太过昏暗,能够看清关凛大致的轮廓。
    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坐的位置是光照不到的死角,他全身都掩藏在黑暗里,任何人都窥探不到他的神情,他也不用再有任何防备。
    可这黑暗带给他的封闭的安全感,在顾怀山到来后,荡然无存。
    早在顾怀山下楼的时候,关凛就警觉的抬起了头,而随着顾怀山的脚步声愈近,他先前在黑暗里展露出的神态,又像白天一样,飞快的收了回去。
    等顾怀山真正走到这里,关凛的神色已经再看不出一点先前的端倪,他板着脸问:你怎么来了?
    我睡觉认床,在这里睡不安稳,睡一会儿又醒了,本来想继续睡,结果扭头一看你不见了,就下来找找。顾怀山笑着说。
    他一边说一边十分自然的走到关凛旁边,然后两腿一盘,也不嫌地面凉,就这么在关凛旁边坐下了。
    坐下后头一抬,就看到了令关凛深夜专程来到这里发呆的东西,是墙上的壁画,也是壁画中曾经真实存在的人。
    关凛想赶对方回去睡觉,可他没来得及开口,顾怀山先开口了:跟我讲讲吧。
    讲什么?关凛一愣。
    顾怀山转过头,直视着关凛的眼睛,又说了一遍:跟我讲讲吧,讲你的过去。
    关凛这回听懂了,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用不耐烦的语气道:没什么好讲的。凶巴巴的,像是再问就会生气的咬人。
    是吗?顾怀山没被关凛虚张声势的凶相吓住,他托着下巴,含着笑问:那你为什么要半夜不睡觉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郎二白天问你的那个问题你也不肯回答,顾怀山抬头看着壁画上的那一幕,女首领与天魔王隔着汜水对峙的那一幕:只有跟自己有关的问题,才会在意,若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你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关凛,你认识她,对吗?
    关凛又不吭声了。
    他的嘴像是焊在一起似的,打定主意不会吐露出半个字。
    可顾怀山也打定主意,今晚要撬开关凛的嘴,将那些在心里捂到发霉的伤口扯开摆在阳光下,会很痛,但也只有这样,才会开始愈合。
    她是你的什么人?关凛不说,顾怀山就自己猜,故意往离谱的方向猜:是母亲?朋友?难不成是爱人?
    不是!关凛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了。
    那是什么?顾怀山无辜的眨眨眼。
    是关凛几乎就要说出来了,可在下一瞬,他又闭上了嘴,缄口不言。
    顾怀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放轻了声音:她是你姐姐,对吗?
    回应他的是关凛久久的沉默,比之前都要久。而在这久到仿佛一个世纪的沉默中,顾怀山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失败了的时候。
    她叫关冷关凛轻轻的开口,轻到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顾怀山没错过,他嗯了一声,短短一个字,却给人一种心安的力量,因为这让你知道,有人在孤冷的暗夜里,一直陪着你。
    再坚硬的壳子,一但开了一道口,那这看似无坚不摧的坚硬便荡然无存了。
    她是我姐姐关凛看着壁画的第一幕,记忆回溯到久远的过去,那是一切的开始,是关凛生命的开始,也是魔犯人间的开始。
    狴犴一族第十任首领在外出游玩时被天魔王率军袭杀,那是她的父母,也是我的,并且,那时候,我也在场。关凛轻声说着,可说到父母的死,他的神情并不如何悲伤,只透着股陌生的疏离。
    他那时候太小太小了,刚出生不久的幼崽,他甚至都没睁眼,没有亲眼见过父母的样子,只在朦胧中,依稀记得有那么两个人,会经常抱着他,但再多的,就没有了。
    所以,对于父母的死,关凛其实并不如何难过,他们对关凛来说就像陌生人。那个时代没有照片,只能听着旁人的描述想象一下父母的样子,可自己的想象总是片面且主观的,可以说,直到今天见到这幅记录历史的壁画,关凛才有种他们原来是这样的恍然感。
    魔军所到之处向来是不留活口的,我父母被杀,在场的其他人也没能幸免,被屠了个干净。我运气好,被我父母提前放到一块木板上,顺着溪水飘了出去,侥幸逃得一死。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实际上,魔军没有要了他的命,溪水却差点杀死他。
    猫科动物大多都不善水性,老虎算是唯一的例外,而与老虎分外相似的狴犴一族的族人们水性也都不错。
    可再不错,一个出生没多久只有巴掌大,四肢瘦弱无力的幼崽,都是不可能抗衡溪水的。
    他在溪水里泡了很久,水浪起起伏伏的,他从木板上掉下来好几次,他稚嫩且懵懂,但也本能的知道如果没了木板,他会被这些冰冷流淌的东西吞噬,所以他一直紧紧扒着木板,哪怕被溪水打湿的身体越来越冷,冷到几乎陷入一种濒死的僵硬,他也没有松手。
    这个举动救了他,让他在溪水里泡了那样久后,坚持到了关冷找到他。
    关冷,这个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其实不是的,我姐姐私下里是个很温柔很细心的人。我虽然父母早亡,但她一直照顾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也并不比其他家庭健全的人少什么。关凛在说到关冷时,一向凶巴巴的语调都不自觉放轻几分,透着股对旁人都没有的温柔。
    他们姐弟的感情很好。顾怀山一直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和关凛的关系才这样不可挽回。
    他内心被唤起的记忆并不比关凛的平静,可他面上还是如常的微笑,安静的聆听。
    第39章
    她也并不像故事里那样.关凛看着壁画的第六幕,在他们的父母死后,关冷重整妖族残部,拿起神枪镇狱,在天魔王破狱而出无往不胜后,成为第一个竖旗与对方宣战的人。
    在那样的绝境下,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救星,视作不倒的旗帜,可只有关凛知道,关冷藏在悍勇外表下的脆弱。
    在经历溪水中漫长的几乎要杀死他的漂流后,他被关冷找到了,并且带了回去。浸湿的毛皮被仔细的烘干,火焰的噼啪声中,不大的营帐被光和暖所包裹。
    关凛在这样的温暖环境里再一次恢复了意识,可这意识依然很朦胧,他昏昏沉沉,像是仍在溪水中扒着那根泡烂的浮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水流吞没。
    是一抹冰凉的液体惊醒了他,关凛以为自己还在水里,求生的本能让他努力的挣扎起来,但挣扎没几下就有一双手将他紧紧抱住。
    跟父母的又不同,这双手更稚嫩一些,更青涩一些,但相同的是,他们彼此相连的血脉。
    关凛在这个怀抱中第一次睁开眼,懵懂的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看到了那个又一次打湿他皮毛的东西,不是他以为的溪水,而是泪,关冷的泪。
    关冷身上有太多名号,狴犴一族的第十一任首领,破军星,史无前例的女首领,每一个说出来都威风凛凛,她这样的人,就该是与天魔王死战不退的英雄,是不该哭的。
    她也确实很少哭,这是唯一一次,在她获得这些响亮的名号前。
    她哭的不成样子,没有半分后来故事里勇武的模样,只像个寻常的,刚刚痛失双亲的小姑娘。
    关凛那时候不明白这些从眼角流淌下的东西叫泪,也不知道哭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多大的难过,但他记住了这一幕,记了很多年。
    他在外面逞凶斗狠,却不敢在关冷面前惹事,不是因为他害怕关冷会冲他发火,而是因为,他觉得哪怕姐姐在旁人眼里再厉害,但实际上也只是个会伤心会难过的寻常小姑娘。他不想让关冷难过。
    我姐姐其实并不想做什么首领,她也并不喜欢厮杀,可她没得选,我父母死后,她是族里唯一能拿起神枪镇狱的人,她必须扛起一切。
    我想帮她。
    关凛小时候是族里的一霸,到处逞凶斗狠,有仇没仇都要找人打架,不是他天性凶恶,他其实就是想早点变强一点。
    只要他比关冷强,他就可以保护她,让她不用再经历难过的事,可以接过她肩上的担子,替她去那些危险的前线
    可这些他通通没做到,因为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废物。
    关凛对关冷的怕,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惧怕,他只是害怕他姐姐再像那一天那样,伤心的哭。
    他此生真正惧怕的,唯有一个。
    魔。
    我很没用,懦弱又无能,嘴上说着大话,实际上一件事都没做成,而且出尽了洋相。关凛将自己贬的一无是处,毫不留情。
    罗波说的没错,我们族里是有用镇狱来测试族人能力的传统,能够让枪身铭文亮起的越多,则代表对方的实力越强大。
    我第一次触摸镇狱的时候,被镇狱弹开了,飞了有七八米,摔的灰头土脸。
    这是史无前例的事,血脉能力弱的族人即便拿不起镇狱,但镇狱也不会伤害他们,它的锋芒只对着魔族。
    可它排斥我,抗拒我,厌恶我。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是不是很不可思议?神血狴犴,这样天生为对抗魔族存在的种族,竟然会害怕魔族。关凛用一副说笑话的语气说着这件事。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无论是事情本身,还是他这个人。
    任何一个人听了这件事都是要笑上两下的,那段时间这件事更是成为了虎牢关内各个妖族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关凛则是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可顾怀山没有笑,非但没笑,他反而一脸认真的反驳:关凛,你不是胆小鬼,你也不是废物。
    他说的信誓旦旦,像是亲眼见证过一样。
    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不妥,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前不久还救过我呢。
    关凛没把这反驳当回事,毕竟现在是现在,过去是过去:我以前就是,就是胆小鬼,就是废物,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五岁那年,参加试炼,说满了大话,结果却被镇狱弹开后,关凛落荒而逃,关冷在后边追他他也不停。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表现有多糟糕,有多狼狈,他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胆小鬼呢?
    他以为自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天魔王都得被他踩在脚下,直到他在镇狱所化的幻境里看到真正的魔,真正的天魔王波旬。
    他一切自以为是的胆量和嚣张,都在对方那遮天蔽日的魔力下,被击成碎片。
    关冷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缩在河岸边。
    不是他不想继续往前跑,跑到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是因为河水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不会游泳。
    他不记得父母的死亡,但那段在溪水里漂流的经历终究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阴影,别的同族都喜欢戏水,只有关凛从来不下水。
    一接触水,他就有种冰冷的僵硬感,像是下一刻就会被水流吞没,哪怕那溪水刚刚到他的脚踝。
    关冷一度试着帮他克服对水的阴影,就像那一日,在河岸边,她试着让关凛克服对魔的恐惧,重新证明给其他人看那样。
    全都失败了。
    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跟别人打架时伤的再厉害也不怕,可只要一见到魔,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乃至听到对方的名字,我就会全身僵硬,血液像是凝固一样,动弹不得。
    以前别人看我姐姐是部族的首领,我自己打架也厉害,都敬着我。但这件事传开后,他们都不再跟我玩了。
    别人瞧不起这样的关凛,关凛自己也瞧不起,只有关冷和他的那两个朋友不会。
    关冷是因为血缘,而郎延和赵玄明,则是因为同病相怜。
    郎延和赵玄明是我那时候唯二的两个朋友,郎延是风狼一族的,跟郎二一个种族,他因为早产,所以体型瘦小,在慕强的妖族里被歧视和排挤,赵玄明则是因为毛色变异,他也是神血狴犴,却通体漆黑,就像魔一样不详。
    我们三个各自都有被歧视排挤的原因,凑在一起,倒是谁也不嫌弃谁了。
    也多亏了有他们,关凛的童年才不至于太过孤单。关冷是部族首领,要忙的事情太多,连续几个月不回来都是常事,所以他们姐弟聚少离多,陪伴关凛最多的是郎延和赵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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