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泉州港。
    这里是大明往来贸易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整个东方乃至整个世界眼下最繁华的地方,没有之一。
    泉州港起于南北朝时期,盛于两宋,曾创下单日往来行船万艘的恐怖记录,一日吞吐货物在南宋元祐年曾高达千万贯之巨,其经贸高达七十余个国家。
    远至阿拉伯、东非,近如日本、东南亚,都是这个港口的常客。
    而泉州港的没落便是在元朝时期,先是忽必烈屠杀福泉两州绿教徒,而后则是至正年间亦思八溪战乱,前后长达十年之久,亦思八溪还没有平勘,元朝便丧失了对江南的统治权,整个长江以南军阀割据,打成一片。
    而后便是陈友谅、朱洪武两人清理泉州的绿教,又是腥风血雨般的屠杀,泉州港便彻底的没落了。
    三十一年的洪武朝,泉州港仍未能恢复昔年的荣光,而冲龄之年登基的建文皇帝,却让泉州港迎来了新生。
    各省沿江的地段都有一个专门的署事衙门,称作转运使司。
    唯独泉州,有两个转运使司!
    一个叫作泉州漕运转运使司,一个被叫做泉州海运转运使司。
    前者是设立多年的老衙门,而后者则是新朝更始后才挂的牌子,成立的年限只有五六年。
    但就这短短五六年的功夫,海运转运使司已经是后来居上,无论从规模上,还是政治级别上都完爆老大哥漕运转运使司。
    一个海运司,正四品的架构,上上下下却足足有一千余官员胥吏!
    如此庞大的人员架构,甚至超过了几百里外的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衙门。
    即使如此多的人手,海运司也在寻求进行扩充,没办法,人手紧张忙不过来啊。
    作为海运司的转运使,耿江四十来岁的岁数便忙的半头白发,每天经他手批复的各类文书、通牒和需要交新成立的那个商部的验收单能装满两辆马车,可谓是从早上睁开眼就要忙到深夜。
    当然,耿江对此可谓是乐此不疲。
    当官要是不忙,说明你这个官当得没有什么权力。
    越忙说明事越多,事越多说明权利越大。
    当然,要是说帮闲跑腿的那种忙没用,但如果是天天光签字都能签一天,那这个权力可了不得。
    绝对的权力也让耿江成为这片商贸热土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在福建,眼下最牛气的绝不是藩台,而是他耿江。
    转运使司衙门归商部直接领导,不归地方管,藩台又如何?
    耿江心里那是一百个牛气,一天等着求见他的外宾都能排到广东去!
    “司丞,马博良求见。”
    又是埋头案牍的一天,班房的文吏走进来禀报,让耿江顿住了笔。
    文吏口中提起的马博良是泉州商会的会长,巨富豪商,平日里也没少来他这里走动,三节一寿的日子礼物也是一车一车的送。
    “请进来。”
    文吏领命退了出去,不多时门分左右,一个同样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便迈步走了进来。
    “见过耿司丞。”
    此时的耿江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绕过大案托住马博良的手臂热络一笑:“博良兄见外了,快请坐,请坐。”
    说话间的功夫耿江便引着这马博良在舍内的太师椅落座,那文吏自有眼力劲,赶忙添奉了两杯茶水。
    “司丞日理万机,为兄此趟赶来可算是叨扰了。”
    “哪里的话。”
    耿江忙摆手,不介意道:“正好博良兄你来,本官偷个懒,也算歇一口气,唉老啦,现在坐上个把时辰就觉得头晕眼花的。”
    “司丞正直春秋鼎盛之年,哪里当的一个老字,还年轻,正年轻的紧呐。”
    老哥俩假惺惺的互捧了几句,耿江才把话头引到正事上。
    “博良兄此次来?”
    “贱内去岁害喜,这不前几天刚给为兄添了个小子,过两日办酒,特来邀司丞您赏脸到府上喝一杯。”
    喝喜酒?
    耿江脸上挂起灿笑,抱拳道贺:“是吗,那可得跟博良兄道喜。”
    说了几声恭喜后,耿江又在袍袖腰间摸了一阵,也就掏出一块散碎银子。
    “哎呀,你看这事闹得,本官俸禄微薄,府里又媳妇孩子的十几口人等饭吃,平素里这身上也没多少闲钱,让博良兄笑话了。”
    这番作态,马博良自然一迭的摆手,连道不用,心里却早都骂开。
    老子一年营收上百万,差你这几两?
    年年给你送的烧香礼都上万两了,你在这跟我卖哪门子惨。
    “耿司丞届时能赏脸莅临,我马府上下便是蓬荜生辉了,哪里还敢受司丞大人的礼,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呐。”
    说着说着,马博良却陡然叹了口气。
    这番惺惺作态便让耿江知道,接下来才是说正事的时候。
    “博良兄家中娇妻美妾十几房,又兼子孙绕膝,如今更是老当益壮,又添一子,可说是精神身体方方面面都正当年,这买卖也是四海利通,何至于叹气呢?”
    马博良摇头苦笑:“耿司丞您有所不知,为兄看似光彩,实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眼下家中小妾为为兄添了一子,为兄有心嘉赏一二,却连个使唤丫鬟都买不到,还得天天自己在家伺候着月子。”
    耿江跳了一下眉头:“还有此事?”
    堂堂泉州商会的会长,沿海数省商界首屈一指的大鳄,竟然自己在家伺候媳妇坐月子?
    说出去鬼都不信啊。
    “唉,为兄也是没有辙啊。”
    马博良一脸的愁容:“去年省里下了公文,我们这些经商做买卖府上的丫鬟都被强行遣散了,家家也就给留了那么零星四五个上岁数的老妈子帮活,这朝廷的政策在这里,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不是。
    怪呢也只能怪我们自己,年轻的时候好色取了那么多偏房,弄得现在一有生产之喜,榻前连个能伺候的都没有,想有心花大钱买个丫鬟吧,嘿,还不敢。
    府县的衙门天天核稽户口,凡是我大明民籍的男、女,不允许卖身为奴,一经发现,连我们这些买奴的都要重罚,轻则籍没家产,重则流放充边,唉。”
    耿江端起茶碗默不作声,但心里却转的飞快。
    “废奴籍的事,关乎国家大计,乃是当今吾皇万岁与内阁一同拟定,各省地方更是全力拥护中央政策。
    博良兄这种事情上,还是要以国为重,不能只顾着自己生活中那些零星琐事,而给国家添麻烦。”
    耿江的话外之意便是,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找我也没用。
    什么叫别给国家添麻烦,直说别给你耿江添麻烦不就完了?
    马博良心里嘲弄,脸上自然是诚惶诚恐,一副维诺做派。
    “为兄自然是省得,断不敢有此想,只是想让耿司丞帮我一个忙,有户籍的不让买,没户籍的朝廷应该就不会管了吧。”
    端茶的手一顿,耿江就侧首瞥了这马博良一眼。
    “博良兄有话直说,你这意思,本官听不懂。”
    “嘿嘿。”
    马博良搓搓手,变戏法般的掏出一张银票:“今年初,四十艘海船在咱们泉州港下了一万七千名南天竺的女人,后面陆陆续续又是几百艘海船,包括下南洋的船只,也有不少带回来姑娘的。
    这些可都不是咱们大明的百姓,为兄想让司丞大人从中牵个线,给我整一批,不多,二三十人就成。”
    二三十个姑娘,五千两!
    这要是放在五年前,能在北方买几百个丫鬟了!
    耿江暗叹一句好大的手笔,心中已是心动的不得了。
    “哎呀,这事很难操作啊。”
    嘴上连说不易,耿江一脸为难道:“博良兄,这南天竺的女人也好,南洋那些土著姑娘也罢,这可都是有数的,圣谕和内阁地方的行文,都明确了用途和方向,江南织造局那些公公更是派人眼巴巴的看着,少一个都能查出来。”
    这话一说,马博良便心知肚明,这是钱给没给到位。
    一船好几百,少一个两个能查出来?
    一批下来好几万,要是弄‘丢’一二十个上峰都能查的出来,你耿江这两年还敢上瞒下骗,连吃带拿的污这么多银子?
    “您多费心。”
    虽然肉疼,但马博良在这事上也没打算小气,挥手间又是五千两的银票送出。
    “一万两茶水钱。”
    这下耿江是真动心了。
    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桌子上的两张银票,也跟变戏法一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手法唬的马博良直傻眼。
    “好说,博良兄回府等信吧,就是不知道博良兄打算要多大岁数的,可说好,这太年轻的不行,听上峰说这年轻的姑娘要送北方去,年龄大的留给江南织造局和皇商总会的手工作坊。”
    “最好年轻些。”
    马博良嘿嘿坏笑的搓搓手:“那日卸船的时候我瞄了一眼,这南天竺的也好,南洋的也罢,长得都挺俊俏,为兄这个,嘿嘿,男人嘛,耿司丞您懂不是。”
    为什么买丫鬟,当然是白天伺候夫人,晚上留着伺候老爷了。
    “那就十个年岁浅的,十个年岁大的吧。”
    耿江一开口就定了调子:“黑白都行哈,这就别挑了。”
    所谓的黑白都行,指的便是肤色了。
    南天竺和南洋的姑娘,有的白净些,有的则黑不溜秋,跟那群来自阿拉伯的游商倒是相仿。
    “只要别像那些阿拉伯游商的奴隶那般黑,怎么都成。”
    肤色深一些马博良不在乎,倒是别有一番风情,但一想到那群阿拉伯商人的奴隶,他就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
    天底下怎么还有如此黑的玩意?
    给他娘煤炭一样!
    “放心放心,怎么也得给博良兄你安排几个好货。”
    耿江宽慰道,而后给了他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博良兄是咱们泉州商会的魁首,本官督导海运司,少不得要去博良兄府上交流正事,让一群太丑的在一旁伺候,也吃不下饭不是。”
    这个老色批!
    “那就多谢耿司丞了,为兄告辞。”
    正事总算是办妥当,马博良也不做久待,起身告辞,剩下耿江一个人美滋滋的品茶暗喜。
    “小齐啊。”
    美了半天,耿江喊了一嗓子,方才那个文吏便从屋外推门走了进来。
    “司丞有何示下。”
    “替我约一下泉州水师的指挥使,哦对了,顺道喊上泉州皇商分会的会长,晚上我请他们吃饭。”
    “是。”
    等文吏下去办差,耿江便起身美滋滋的哼起小曲来。
    泉州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遍地是银子不说,眼下,遍地又都是美女。
    人间天堂,做泉州的海运司丞,给个一省藩台都不换哟。
    绝对的权利,就势必会导致绝对的腐败。
    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几年,耿江早都忘了哪个叫东南西北,哪个叫廉洁奉公。
    他只知道,在干个几年,他就要退下来致仕了,等到致仕之后,他就拿这笔钱买上几百个奴仆,坐着船跑台湾去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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