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南京,把该见的人见一遍,该拜会的拜会到,朱文奎到底还是要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开。
    总得办正事吧。
    他又不是专程跑来就奔着朱文圻一个人,可还带着一个调研组呢。
    南京知府衙门上下都翘首等着陪调研组开展工作,视察地方,整天在招待所趴窝待着那成什么样子了。
    真要干出这么消极怠工的事来,就按许不忌那脾气,朱文奎纵是大皇子,许不忌都能跑到乾清宫,追着朱允炆告他朱文奎的状。
    调研组的第一站,便是先走了一趟镇江。
    镇江在南京的东面,两城离得很近,仅一百余里,原先也统属南直隶,后来南直隶拆分成江苏、安徽两省之后,镇江升格为镇江府,属江苏布政使司管辖。
    镇江临近长江口,是大明国内漕运的主要城市,镇江船厂承包了超过四成国内漕运船只的订单,也是江南各省粮食向北输出的主要城市之一。
    “过了这丹阳往东南,就是常州、苏州和上海。”
    金山湖畔,一群官员观望风景,沿着湖畔边的小道漫步。
    镇江当地的陪同官员走在朱文奎的身边,向后者介绍着其眼前看到的一切:“过了这金山湖,外联运粮河,往北近长江就是镇江运船一厂。”
    一说起镇江运船厂,这名官员的脸上可就得意了起来,这算是他主政后最出色的政绩。
    原先的镇江造船厂被一分为二,一厂就是只负责国内漕运船只的建造,而二厂则搬到了往东南七十余里,专司大型海船的兴造。
    两厂一分,各司其职,镇江府当地又定了绩效奖励指标,两厂从一家人变成了竞争关系,这几年卯足了劲的投入生产工作,成为了镇江当地财政的主要收入支柱。
    镇江只有四个县,是小府,但依托这份产业,财政经济不仅超了常州府,眼下更是直逼苏州府,妥妥的黑马姿态。
    “镇江的工作本宫都看在眼里,也会一并写进此次调研的报告中,回转北京自然要递呈内阁阅览。”
    一句肯定,让镇江知府的脸上笑开了花。
    有功则赏,赏则重赏;有过必罚,罚则重罚。
    这是许氏内阁的特点。
    一省布政很可能因为一个错误就被摘去官帽子,而一个知府也可能因为一次立功直接成为一省布政。
    这种提拔与罢黜的人事任命在大明官场屡见不鲜。
    用许不忌的话来说,这种方式的赏罚就是给各省府地方官员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给地方官员明确的警告。
    只要工作干得好,飞黄腾达少不了。但只要有一天懒惰空怠犯了错误,那一辈子就都不用操心政事了。
    如此高压的从政环境,也就免不得地方一边痛骂‘官不聊生’,一边整日如坐针毡的劳心公事。
    “眼下,这镇江船厂一共有多少工人。”
    逛了一遍厂区,朱文奎随后问了一句:“镇江一府,总和又是多少工人。”
    “六万七千余人。”这些数据,知府这里心中有数,听到朱文奎问,一口就道了出来:“船厂有一万五千人,占了近三成,余下的数万人中女工占了一半,多从事一些轻工业、纺织业生产的工作,其他的男工多从事建筑、冶金、炼钢和重工业的配件生产。
    镇江府去年年底的汇总税政会要和户政会要,镇江一府四县的主要收入中,工业收入和产出比重已经达到了全府的三成,种植业、养殖业和农副产品等传统行业比重从九成降到了五成,房产建筑业占据一成,运输业、服务业占最后一成。”
    “是吗。”
    这份成绩让朱文奎挑了眉角,赞叹不已:“将传统农耕业的比重控制到五成以下,一直是内阁强调的主要政绩目标之一,也是吏部近三年连年吏察的考评重心,镇江府去年就能达标,说明这两年工作做的确实够努力啊。”
    再次得到肯定,知府的脸已经灿烂的如花一般,他似乎可以看到了锦绣前程就在不远。
    只是朱文奎这个时候话锋一折,又让知府的心跳漏了好几下。
    “虽然镇江的工作做的非常不错,但是还要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啊。”
    就这一句,便让镇江知府吓得浑身发紧,可不能因为一个不注意的小错误否定掉全盘的成绩啊,当下赶忙开口。
    “可是镇江这边有哪里做的不对之处,恭聆殿下批评,下官知错马上更正。”
    “刘府官不必如此。”
    朱文奎拍了拍后者的肩头,温和一笑表示宽心,语调也保持轻松的指出道:“一个呢,就是这生产排污的问题,本宫走了一圈,发现许多工厂都是图省事直接排进长江里,包括这建筑垃圾、废料焚烧的垃圾,赶时间可以理解,但内阁之前有过批示,陛下当年也有圣训在头,不能一味的图发展牺牲这青山绿水的生态环境,总得替后辈子孙把老祖宗留下的江山美景保护好。”
    听到是这么个问题,知府刘江明显松了口气。
    环保问题不是原则性、方向性的错误,中央虽然强调但还没到硬抓着不放的地步,只要尽早纠错,一般不作为吏察的评定内容。
    “请殿下放下,镇江上下一定尽快落实殿下的指示,一个月之内,全面纠错这排放和垃圾倾泻的问题。”
    做完了保证之后,刘江又打量了一眼朱文奎,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是还有其他没做到的地方,还望殿下不吝指教。”
    “其他的地方。”
    朱文奎沉吟着,走到了湖边,双手搭在护栏之上,看着湖景:“那就刘府官自己介绍一下吧,你觉得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好需要更正的地方。”
    这话说的便是打官腔,刘江心说我自己要是有数还用得着你指示,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的这一嘴。
    但尊者话,不能不回。
    现在就是编,刘江也得编一个错的地方出来。
    只不过编哪方面的错就是个学问了。
    刘江想了一阵,这才开口:“镇江在工人的使用和待遇安顿上还存有很大的不足,这一点,下官代表镇江要向殿下您,向内阁检讨。”
    这一次调研组下来打的什么旗号?
    这首件事就是江南六省的工业发展问题和工人待遇问题。
    镇江的工业发展是绝不能有问题的,刘江要是说这方面存在问题,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政绩,那唯一能编错的地方只剩下后者了。
    工人的待遇问题。
    说这方面做的不好,然后进行自我纠错,也就可以说的上一句属尽心尽责,切实的再思考如何为工人群体进行服务。
    如此一来,官声自然好听。
    自己编出个错再纠正这个错,又能给自己的吏评加分。
    一番对答,刘江可谓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朱文奎面露微笑,没有看刘江,仍旧目视湖面:“既然有不足,那就去改进,检验地方公衙施政能力,其本身是否存在良性的自我纠错机制也是检验的主要一点。
    刘府官能够自行审视出工作过程中的错误不足,说明作为一府主官对大局的把握做的非常好。”
    花花轿子人抬人,来自皇子的夸捧,让刘江自然是心花怒放。
    “说起这工人问题的大局,更是要慎之又慎、当做施政的头等大事来对待。”朱文奎总算是不再看湖面,松开双手,迈步离开,刘江在身侧后亦步亦趋紧跟。
    “一个呢,是工人群体本身对于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重要性,二一个则是工人群体的力量性。”
    朱文奎感慨一句:“工人数量越来越多,覆盖面越来越广,偏生工人呢又多是没上过学的苦寒大众,本身极容易遭受到黑心商人、工厂主的剥削压榨,这种事一定要警醒,发现了要坚决查处、免得更多工人遭受不公正的对待。”
    “是是是,殿下说的极是。”刘江一嘴的应和:“我们镇江当地,这两年一直在深入推进工人的社会保障体系,也向县一级衙门传达过,对于工人遭受剥削压榨之事、对于工厂主恃强凌弱的霸道行为要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朱文奎满意点头:“如此就最好,地方县堂、知府衙门、布政使司、朝廷、内阁才是工人唯一可以依靠保护他们权力利益、且是唯一有资格行使保护权的国家机构,像一些民间组织,进行自发抱团取暖行为,我们还是要做好这方面的宣导工作。”
    圈子绕的如此大,最后朱文奎才算把自己的主要目的说出来,而就这一句,让刘江先怔而后惊。
    “什么示威、抗议之类的,认为几百、几千人抱在一起就能实现诉求了?”
    朱文奎皱着眉头如此道:“同乡会、工人会,虽然咱们大明律还没有明确规定这种组织是否具有合法性,单说这些组织成立后的行为,本宫就很不喜欢。
    有诉求找衙门,动不动就召集一大群人罢工围堵工厂像什么样子,影响生产、也耽误国家发展,这种解决诉求的方式,是不可取的。”
    说到最后,朱文奎停下脚步,半转身,一只手搭在刘江的肩头上。
    “刘府官主管一府,抓全面工作,大局的是非问题一定要把握住,绝不能犯愚蠢的政治错误。”
    国家和朝廷才是唯一保护工人和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合法机构,任何自发的民间组织、地方同乡纽带组织和行业内的抱团取暖性组织,都是不合理更不合法、应被坚决取缔的!
    这就是朱文奎想要向刘江传达的核心精神!
    虽暂时不动朱文圻,也要先把朱文圻的根基打掉!
    虽然朱文奎还没有弄明白朱文圻,但不管朱文圻干什么,先打掉朱文圻的根基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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