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布伸长手臂夸道:“这料子是真舒服,花色确确实实好看,咱们这片就没谁穿过这么好看的花色,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第一时间享受到呢。”
    白露珠低下头,憋住闷笑,要不说老人是老小孩。
    除了被奶奶炫耀的口气逗笑,还是因为德高望重四个字,上辈子她也对老太太说过这句成语,直接把人气到绝食,气到两个月不肯跟她讲话。
    胡素凤和贺老爷子是父母包办婚姻,从小长在村里读书不多,嫁给留学博士后,文化低成了她的自卑点,后来也努力过,偏偏就是学不进去,索性天天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当成座右铭。
    高考重新解放,白露珠婚后暂时不打算要孩子,有想过去参加高考读大学。
    等重孙子等到眼睛都绿了的老太太,一听这打算,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挂在了嘴上,整天叨叨叨,白露珠忍无可忍,回怼:
    “不是谁都想像您一样德高望重。”
    一句话对老太太造成致命伤害,回想起丈夫刚载誉回国时,满城报纸以及单位同事,街坊邻居时不时说着配不上嘲讽的话。
    正好又是群众极力抗议反对包办婚姻的时期,对她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最后是贺老爷子特地写了一篇关于妻子的文章,标题为‘我的爱妻’,这才打消掉舆论风波。
    孙媳妇一句德高望重,嘲讽到她气个半死还哑口无言,更说不出任何不对,憋屈到绝食生闷气伤害自己,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同样四个字,引起的效果完全相反,心境平稳后,白露珠对很多事情都有了另一种更为聪明的处理方式。
    诚然刚才夸张了不少,却没伤害任何人,老太太听了高兴,觉得有面子,什么矛盾,不开心就全都不存在了。
    郭翠菊眼神一直盯着布料,完全挪不开,嘴上却说:“是真能花钱,我们家儿媳妇从来不敢私自买东西,我儿子挣钱不容易,她要是敢乱花,明天就换个媳妇。”
    老太太气顺了,拿着布爱不释手,“我们露珠是在文工团上班,人家自己挣钱,不花祺深的钱。”
    “花也是应该的。”白露珠不疾不徐道:“自己男人的钱不花,要么是留着等别的女人花,要么就是想花别的男人钱。”
    话音落下,贺祺漫直接笑喷出来,急忙忍住转开头,偷偷对她竖起大拇指。
    全家忍着笑意,就连公公都低下头掩住根本压不下去的嘴角。
    郭翠菊面色不虞,想了半天,说不出能够还怼的话,站起身道:“家里两个丫头片子不知地扫好了没有,我回去看看。”
    一个走了,另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冯老太太打了个哈欠,“午睡时间一到,这眼睛就睁不开了,回家睡去了。”
    “您慢走啊!”
    胡素凤浑身充满得意劲儿,就差掏出棉袄兜里的手绢甩一甩了。
    等到邻居都踏出大门,憋了半天的贺祺漫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露珠,真没看出来你的嘴皮子这么厉害,冯奶奶和郭大婶可是象罗胡同出了名的尖刀老姐妹,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两人落败过,更别提会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尖刀老姐妹,都是街坊邻居私底下起的外号,两人整天一唱一和,尖酸刻薄叨叨别人,经常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往人肺管子里戳。
    “妈这口气可算顺了,露珠,你真厉害!”贺松兰一向是附和母亲,胡素凤要是说不出话,她就变成了哑巴。
    “哎哟。”胡素凤舍不得放下布,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倒在椅背上,眉心松开笑道:“这几天可把我气坏了,自打街坊邻居知道祺深去单位申请房子后,不少人在背后说闲话,这两人说的最厉害,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胡大善人’!”
    贺松兰立马接茬:“妈气不顺,也给你起了个外号,管你叫‘小当家’,说你是咱们家新的当家人。”
    胡素凤刚舒服靠回去,立马又坐直了,瞪着女儿道:“就不能跟你说任何事,说话不过脑子就算了,嘴上还没个把门!”
    训斥完女儿,又拍着未来孙媳妇的手道:“露珠,我就是被冯大喇叭和郭刀子讽刺我,气到脑袋昏的时候话赶话说的,奶奶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也别记心上。”
    “奶奶,不会的。”
    白露珠无声笑了,老太太最爱给人起外号,胡同里上到八十下到十八的人,在她心里都有个代号。
    上辈子光给她就不知道起了多少个,什么“优等生”,是从催生孩子来的,代表天天让老人‘又等生,什么“白熬鹰”,是说等了好些年二胎,熬鹰似的,结果熬来了计划生育,还有什么白享乐,白独独……
    “阿姨,这是给你买的,花色素雅,都是同一款全棉细布,”白露珠将手上的青花细布交给婆婆后,又将最后一块布交给小姑,“姑姑,这是给你买的,也是同一款布,花色不一样,浅紫色春夏穿的清爽。”
    穆宛面色难掩兴奋,接过去温柔道:“花这钱干什么,以后来家不用买任何东西。”
    贺松兰有点受宠若惊,打开包装纸看了后,激动道:“真好看,露珠,你怎么这么好,这么懂事,谢谢谢谢。”
    平时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劲,但其实自打小侄子订婚,心里担心得很,新媳妇上门会不会介意她住在娘家,会不会嫌弃她因为身体不好没法工作,不拿工资白吃干饭。
    没想到第一次单独上门,就特地给她准备了东西,而且跟母亲嫂子的没有任何区别,心里感动极了,决定以后老太太要是再说露珠不好的话,就装聋作哑,不跟着附和。
    “不客气。”白露珠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男人,贺祺深收到眼神,伸手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茶叶罐递给父亲,“爸,你最爱的普洱,露珠买的。”
    贺松毅温和笑着,“以后来家里不用特地去买东西,你来我们都很开心。”
    “好。”白露珠笑答,拿起丝巾递给贺祺漫,“大姐,因为正好在复兴街吃饭,离家里近,就没绕圈子去市里百货大楼,挑了一条丝巾送给你。”
    贺祺漫接过纸包,打开后露出笑容,“这颜色真好看,你眼光好,谢谢。”
    “不用客气。”白露珠看向饭桌,“饭才吃一半,应该还没冷,我去祺深屋里看看,你们先吃。”
    公婆再三拒绝,说不耽搁,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白露珠看到每个人的饭碗才刚下去三分之一,知道肯定没吃好,拉着贺祺深去他房间,让长辈们安心吃饭。
    曾经住了十来年的房间,结婚生子,失意抑郁,承载一生喜怒哀乐。
    白露珠进了房间后,仔细看着每一处地方,现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对称大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少了很多她费心从外面买的东西,熟悉又陌生。
    贺祺深从厨房端来绿茶,递给她后,指着床道:“我都量好了,到时候床往中间挪,六开门大衣柜就靠那面墙放,不占空间。”
    白露珠抬头,伸出双臂,柔声道:“抱一抱。”
    贺祺深简直惊呆了,极快反应过来,说一个字的时间都不想耽搁,冲过去抓住媳妇肩头,将人从椅子上拎起来,刚想揽到怀里,就被一把推开。
    踉跄两步,站稳后一脸懵逼问:“不是抱一抱吗?推我干什么?”
    白露珠微闭双眼,深呼吸两口气,等睁开眼后,再看到他一脸懵,才发现怒气完全平息不了,“你烦死了!”
    贺祺深委屈至极,不自觉扁着嘴看着媳妇,“是你说抱一抱的。”
    “我让你抱我,我让你拎我了吗!”
    白露珠从书桌上拿起一本书,掀开一半卷起来当扇子用,对着自己使劲扇风,疏散气到浑身发烫的温度。
    除了气之外,不得不说,触及生情的感伤都被他折腾跑了,再看这间房间,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颇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看媳妇都热到扇风了,贺祺深挪到书桌前面,端起茶杯鼓着嘴吹凉,等吹得差不多了递到她手里。
    一上午没怎么喝水,白露珠确实渴了,接过茶喝了好几口,还没解了渴,男人就凑过来,贴着她耳边说:
    “我的钱都给你花,随便你怎么花。”
    白露珠差点呛到,又气又想笑,最后到底是笑出声,“走开。”
    说完发现满嘴清香甘甜,又问:“你是不是拿了叔叔珍藏的龙井?”
    “厉害啊!”贺祺深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凑到自己嘴边抿了一小口,“真香,总院院长的东西,就是比我们分所所长的好。”
    这么好的茶,居然牛饮了,白露珠略微有些心疼,“等奶奶他们吃完饭,我们就去百货商场吧。”
    现在要是走的话,奶奶婆婆她们肯定是要跟着送到胡同口,来回折腾,饭都凉了。
    贺祺深眼珠子一转,“要是她们留你吃晚饭,再住一夜怎么办?”
    “那你就去睡大街。”
    “……噢。”
    白露珠懒得跟他闹,“要赶紧买完赶紧去车站,否则天都黑了,你放心我一个人坐车?”
    “不放心。”贺祺深摇头如拨浪鼓,“等她们一吃完,我们就走。”
    两人休息了一会,等到听到客厅传来动静,从窗户看出去,小姑端着摞成一沓的饭碗走进厨房,确定吃完后,来到客厅道别。
    一番不舍留人来回好几次,知道确实是带着任务来市里的,不能耽搁,一家人将她送到胡同外的公交车站台。
    坐了二十分钟,直达市中心淮海大街,三座百货大楼围绕十字路口而建,是江铜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新开的商场名叫汇南百货,老百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三家差不多的商场,但知道有便宜就赶紧占,试营业一个星期,部分品牌成衣化妆品球鞋不要票。
    除了很多新货引进,还有很多国牌为了支持新商城,特地推出新款,只供汇南售卖。
    这年头一听哪里有不要票的东西卖,老百姓能以百米冲刺跑断腿,争破头去抢,因此这些天汇南百货人流量非常大,从早到晚商城里都不缺人买东西。
    逛了一圈,才发现不要票的都是幌子,比如逛到美姿化妆品柜台,撸起袖子准备大买特买,精心挑选完一堆化妆品,营业员才笑眯眯说,二十件化妆品只能免一瓶粉底液的票,因为不要票是十件免一件,仅限一人购买。
    所以她买了二十件,还得再付另外十九件的票!
    这不就是打着一个免票的人吸引人流量吗!
    挑的时候一声不吭,等到付钱的时候才来说,白露珠心里不爽,即便是常用的品牌,也一件都没买,不顾营业员脸色,转身离开。
    物资匮乏,一些有名气的牌子会推出自己的粉底液票,粉饼票,口红票。
    但那是早期,现在老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有点闲钱买其他东西,供销社的雪花膏从来没要过票,这些闯出名气来的牌子却仍然趾高气昂,凭票购买。
    说白了这些东西成本很低,化学添加剂占了一半,原料根本谈不上匮乏,只不过物以稀为贵,仗着国营商场自视甚高。
    这些不把客源当回事的品牌,改革开放后,干不过私商,一个接一个倒闭。
    “其实算好了。”贺祺深劝道:“反正你总归是要买那么多,能省一张票不也是赚了?”
    “县城百货商场就有美姿,都跑到市里来了,当然要多跑跑,多做比较。”白露珠本来是想支持常用品牌,被营业员搞得心里有点不舒服。
    在商城里看到很多熟悉的牌子,有些到了九零年代仍然辉煌,有些折在了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淹没在岁月里,只有一起走过这段岁月的人才能偶尔记起来。
    当下总算明白为什么又开了一家商场,她想到的事情,政府早已经想到了,很多县级工厂,区级工厂的东西,已经进驻商场来了。
    真正不要票的是这些品牌,为的是打开知名度。
    逛了一圈,果然找到记忆力最常买的一个牌子。
    白露珠站在天荷化妆品柜台前面,终于看到记忆里最好用,最惋惜的眉粉。
    粉质细腻自然,是她用过最好用的化眉产品,除了眉粉之外,很多东西都不输给国外品牌,只是因为出来的晚。
    早期打不过有底蕴的老牌子,例如百雀羚上海女人等,后期外国品牌进驻商场,引起热潮,就更加没人关注一个小牌子,最后亏损倒闭。
    白露珠敲了敲玻璃柜台,对着正在撑着侧脸睡觉的营业员道:“眉粉拿出来看看。”
    营业员肩膀一哆嗦,从梦中惊醒,眯瞪着眼睛瞧她,而后试探问:“你没走错?要买我们家的东西?”
    光看她不敢置信的样子,就知道生意有多差了,白露珠点了点头,又重复一遍:“眉粉拿出来看看。”
    营业员擦了擦口水,没先拿眉粉,而是嚯地站起身走出柜台,一句话没说,往大门口跑去。
    “搞什么?这怎么跑了。”贺祺深疑惑,“不打算卖了?”
    白露珠也是一头雾水外加一丁点目瞪口呆,先是在营业时间睡觉,完了丢下客人,一句解释都没有直接跑走。
    两人对视一眼,白露珠实在想买眉粉,决定再等一会,看人还回不回来,不回来的话买完其他东西再掉过头瞧瞧,要是还没人卖,就得让贺祺深来帮忙买了。
    心下刚决定完,小姑娘就出现在视线里,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挺高,长相看着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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