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想去,窝在车站里的时候,周围都是男人,又冷又怕一夜不敢睡沉。
    等没办法只能住桥洞时,那底下有以前埋死小孩的坟堆,一到夜里就阴森森的,挨着大河潮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吓得魂都在打颤,不知到底是真冷,还是别的原因,也才体会到睡不着比睡着更可怕。
    “露珠……我……我真能去吗?”王招娣含着泪抬头,像看救命主一样看着白露珠。
    白露珠踢开脚撑,拍了拍后车座,“走啊,再不走就要下班了。”
    王招娣永远记得这一天傍晚,夕阳铺满整个天际,漂亮极了,风里传来玫瑰面霜的味道,载着她一路向东。
    也记得不敢挨着纤细后背太近,怕露珠被她身上的酸臭味和霉运沾染到,小心翼翼抓着后车座,尽量远离。
    -
    耽搁一些时间,白露珠怕母亲直接下班回家,加快速度蹬车,等看到门市还开着,葛嫦慧正和营业员一起收拾卫生时,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蹬得发软的双脚,让车子依靠惯性滑到门口。
    “到了。”白露珠将车停在拐角,看了一眼面色忐忑的人,安慰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招娣点点头,她早就豁出去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连累其他人,听到白露珠再三分析,脑子越来越清醒,心底也越来越踏实。
    “妈。”白露珠进门叫了一声。
    葛嫦慧正拿着抹布擦柜子,听到声音也没抬头,回道:“等一下,我把这边擦完就好了。”
    旁边男员工好奇问:“咦!这是不是招娣啊?”
    “小杰叔,是我。”
    听到对话,葛嫦慧这才抬头,待看到浑身邋遢,瘦成皮包骨的女孩后,惊讶道:“招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城西家具门市里平时有六个员工,除了她妈,还有四个营业员,一个会计,听到动静后全都聚了过来。
    “我的娘哎,真是招娣?你要不是跟露珠一起来的,我真不敢认。”先前说话的汪杰往前走了两步,又被熏了回去,“我的娘哎,招娣你身上什么味啊,你从哪出来的,不是跑公共厕所待了一天了吧。”
    王招娣听完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头快埋到胸口去。
    葛嫦慧甩了甩抹布,训道:“怎么说话的。”
    旁边年纪大的朱会计道:“招娣别搭理他,你怎么回事?”
    白露珠没有先开口解释,这事还得王招娣自己说,要是不说的话,说明还是想给王勇留脸面,要真是这样,弄到最后,说不定她反倒成了罪人。
    转身往离得最近的储物柜区域走,既能听到动静,又能正好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家具。
    “我爸为了给王二刚娶媳妇,之前就把我定给死了媳妇的瘸子,收了五百块彩礼,现在又因为王二刚对象多要五百块彩礼,把来娣也定给死了媳妇的老男人,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白露珠掀起嘴角,王招娣还是聪明人,先把罪行说出来,再绝口不提动手打她爸的事,怒刷一波同情值。
    要是先说了动手打她爸,这些都有孩子的大人听了,肯定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不懂事印象,再想让人帮忙就难了。
    说不定还要被教育一顿,孩子怎么能打老子。
    果然一听这话,葛嫦慧等人就怒了。
    “来娣才多大?有没有十五?真是脑袋进水了!”
    “去年刚升的初中,读了大半年辍学不读了,应该是只有十四五岁,你爸真的把来娣许人了?”
    “这他妈的王勇,平时对亲生女儿不好就罢了,现在牺牲两个女儿,就为了给侄子娶媳妇?真他妈心装裆里去了!我非得去告诉厂委领导!”
    这年头工人有事,不是先想着报警,都是想着找厂委领导,在他们眼里,厂委可以解决一切,是所有工人们的大家长。
    “招娣,你跑出来几天了?饿成这样不会都没吃东西吧?又住在哪里的?”屋里有灯,王招娣的头皮有多脏看得更清楚,葛嫦慧搬了张板凳递过去,“先坐着说。”
    “我前面两天住车站候车室,这两天住西山桥洞。”王招娣吸了吸鼻子,心里逐渐安稳下来,“嫦慧婶,求你们帮帮我,我想去见厂领导,又怕遇上我爸,怕被他打死,来娣还小,绝对不能就这么嫁人了。”
    “你放心,我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未成年去嫁人。”葛嫦慧面上愠怒难掩,想了想又问:“你妈什么反应?她能同意你去告你爸吗?”
    王招娣摇摇头,“我走的时候,是我妈拦住我爸,不让他追上我,这几天都没见,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那就先把张淑叫过来问问。”汪杰说完不等人同意,就想往外跑,“我前面去厂里打饭的时候遇到你妈了,她带着来娣去县医院挂水,应该还没走,把她叫过来问问。”
    王招娣听到医院挂水,连忙担心问:“是我妈病了,还是来娣病了?难道是我爸打她们了?”
    她妈就是被打成现在的性格,早前不同意往大伯那边送东西,结果却被她爸往死里打,要是再不同意,就把两个女儿也往死里打,最后为了女儿只能一步步忍让。
    汪杰已经推好车了,“那我不知道,我先去看看,放心,会避开你爸的,他也不会想到你在门市。”
    葛嫦慧进到里面端了洗脸水和毛巾出来,又问了一遍饿不饿,知道吃了白露珠的晚饭后,才放了心。
    从刚才的对话中,白露珠感觉王招娣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天生语言逻辑性很高,先是没透露动手打了父亲,再到后面没提来娣暂时只是定亲,要等到成年才结婚。
    纵然有点利用大家的同情心,却也不算撒谎,比起逆来顺受的蠢人,懂得利用心计反抗的聪明人,更值得帮助。
    因此,白露珠没有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容。
    王招娣洗完脸,整盆水都变得浑浊,抬头看了一眼正在逛着家具的白露珠,心里再次充满感激。
    葛嫦慧和门市员工不停吐槽王勇,从刚结婚,到两个女儿出生,说着说着又对比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再次提高所有人心里的怒气值时,汪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当下年代讲究男女有别,都是有家有口的不能随便载人,所以张淑是牵着小女儿跟在后面跑过来的。
    “姐!”
    “招娣!”
    母女俩一进门看到王招娣的模样,眼泪就从眼眶中涌出来,三步跨一步迈上台阶,母女三人抱头痛哭,哭声凄惨,让有孩子的妇女们都忍不住眼睛湿润。
    “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你往乡下跑,你怎么没回去!”
    “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妈找了你三天三夜,都快把整个香阳县翻过来了!”
    张淑边哭边说,将大女儿抱得紧紧的,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舍不得松开一根手指。
    王招娣见到母亲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这几天的恐惧害怕,惊慌委屈全哭出来,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白露珠看了一眼移开视线,平生就是见不了这些,以往人家死了人办丧事,从来都不敢往跟前凑,不然就会哭到主人家还以为她是被怠慢的亲戚。
    葛嫦慧擦了擦眼角,端起脸盆,到后院重新接了干净的清水端出来。
    过了刚见到那一阵的悲痛,母女三人哭声慢慢弱下来。
    王招娣掀开母亲后脖颈的衣服,往里瞧了瞧,没看到任何伤痕,稍稍放心,“妈,他没打你?”
    “没有,他现在不敢打,厂里领导警告过他。”张淑顾不得擤掉流出来的鼻涕,抓着女儿问:“你怎么瘦成这样?这几天都跑哪去了,怎么吃饭的?”
    “妈,你跟他离婚吧。”
    一句话打散门市里悲伤的气氛,同时怔住旁观者,就连白露珠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虽然是有打算劝她走这一步。
    别人都怔住了,偏偏张淑没怔住,含着眼泪捏了捏瘦成火柴棒一般的手臂,柔声道:
    “离婚没那么容易,厂里领导不批,你外婆一家不但不帮,还会反过来威胁,你爷奶大伯他们会和你爸一起动手。”
    张淑越说越哽咽,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妈当年都走到西山桥上了,要不是肚子里怀着来娣,要不是你突然睡醒,居然能认得路哭着追过来,妈早就跳下去了。”
    招娣来娣听了一阵后怕,一起扑到母亲怀里,母女三人再次痛哭流涕。
    “他们家当现在旧社会吗!居然全家一起动手打你!”葛嫦慧气得不行,“一般离婚,厂委确实都是以劝和为主,但要是厂委知道王勇这些年带着全家家暴你,现在还要把未成年女儿嫁人,肯定不会再卡着你,不让你离婚!”
    “葛主任说的对,王勇太不是人了,之前王勇在厂里动手打你,你就不应该帮着他说话,不然厂委肯定给他更严厉的处分。”
    听到汪杰的话,张淑擦了擦眼泪,“他这两年只有喝了酒才会动手,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妈,那你现在是不想离?”王招娣搂过来妹妹,“来娣才十五岁,爸不当我们当人看,你真的不管吗?”
    白露珠看的心累,甚至有种白同情的感觉,如果年轻时张淑确实想反抗,那现在怕不是得了受虐症。
    王勇打了这么多年,稍微好点,不,酒精上头更不知道轻重,是不是真好还有待考证,张淑居然就认为这男人变好了!
    “不……不是,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之前帮他说话。”张淑摇头,“我以为他真的想通了能慢慢变好,没想到他会为了二刚他们,这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已经对他彻底不抱希望了,就算厂里不批离婚证明,我也要带着你们跟他分开住!”
    所有人提着的心松懈下来,要真是想不通,谁也不想管这家的烂摊子事。
    王招娣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流眼泪:“妈,我长大了,以前能考进厂里,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肯定还能再考成功,一定能养得起你们。”
    葛嫦慧拧干毛巾递过去,“张淑,你要真能下得了决心,日子绝对会比你现在好上一百倍。”
    “嫦慧,今天谢谢,这孩子直接跑到门市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是露珠带她来的,不知道在哪遇上了。”
    张淑听完一愣,惊讶问:“露珠?”
    “我下班看到招娣在菜站捡萝卜头烂菜叶子吃,饿得跟什么似的。”白露珠再添一把火,“招娣晚上都跑西山桥洞睡觉,生怕被他爸逮到打死,那里可都是小坟堆,招娣晚上住那,魂没吓掉真是运气好。”
    张淑满眼心疼看者大女儿,离婚的决心不再摇摆,愈发坚定下来。
    “你们这事得尽快解决,王勇是知道你没离婚的心了,平时才不动手打你,要是知道你有这个心,一个失手,把你们母女三个打成残废都有可能。”汪杰平时正义心很重,早就忍耐不住了,给出建议:
    “你应该去找厂里妇联,不要先找厂委,刘英莲肯定会向着你,让她带着你一起去开离婚证明。”
    “对,找刘英莲,她前段时间刚帮吴茹华脱离恶婆婆,现在就去,不能让王勇先知道!”葛嫦慧当机立断,都是年轻时一起进厂的,眼看张淑被放在火上烤,能拉的人都愿意拉她一把。
    “妈,我们现在就走!”王招娣扶着母亲站起来,“之前王二刚顶替我职位的事,我也要一起告诉厂委,到了这一步,什么都豁出去了,想要牺牲我和来娣娶媳妇,我就让他连饭都吃不起!”
    当事人奋起有魄力,白露珠忍不住热血沸腾,刚才还差点以为是多管闲事白忙活,没想到转眼就变了,略显激动和王招娣一起前往家具厂妇联家。
    -
    妇联主任的家里正好避开职工大院,就是在白露珠家前面一条街,也是分到的独门独院。
    等见了刘英莲,将过程都说给她听后,妇联主任果然是个雷厉风行,充满正义,宛如红色娘子军一般的人物,一句话没说,当场拉着张淑冲到隔壁厂委覃主任家。
    “覃主任,当初我就劝你多了解了解,那时候我职位低,没什么话语权,但现在你看到了,就因为当时厂委不批,张淑母女三人受了多少罪,你这次要还是向着那男人,我就闹到党委找朱书记去!”
    覃主任看着可怜兮兮的张淑母女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沉声道:“王勇是不是真的打算把来娣嫁人,厂委还要调查清楚。”
    “覃主任,我要举报王二刚,当初不是凭本事考进厂的,而是顶替我的职位,我爸当时把我打进医院,逼我摁的手印!”
    “什么?真是胡闹!”
    覃主任一听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手底下人一起欺上瞒下搞出来的事,前几年经常有代考,换职位这样的事出现,厂委发声明杜绝之后,知道会被开除,没人再敢做这样的事。
    覃主任压抑怒火,指着同在厂里的儿子道:“去职工大院,把王勇给我叫过来!”
    覃猛和白露珠年纪一样大,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还和其他小孩一起总欺负招娣两姐妹,知道她们是没人护着的。
    长大才明白这种行为有多可耻,心里早就藏着愧疚,这次招娣遇上这种事,决定得多劝劝他爸,绝对不能向着王勇。
    葛嫦慧适时劝道:“主任,咱们都前后住着,王勇对孩子什么样,想必你也清楚,要是换了别人,还能多劝劝,多忍忍,这样的男人,怎么忍?”
    “没错,这就是毁孩子人生!”刘英莲怒道:“主席同志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王勇这种重男轻女的旧社会观念,早该给他送去主席思想班改造!”
    王勇刚进门就听到改造两个字,顿时腿一软,扶着门喊道:“覃主任,什么事?我没有再动手打过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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