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食,是早早地就准备着的,因为有些菜,准备的时间有点长。
    烤鸭,是必备的,进了燕京城不来一只烤鸭,相当于白来。
    另外,还有四五个硬菜,肘子、猪头肉、红烧羊肉锅子、甲鱼鲜汤、秘制叫花鸡;
    这些菜,在桌上围了一圈儿,
    中间,
    则是冬日里难得的炝炒凤尾。
    贵客到了,自当引见家里人,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只是自己一妻一妾都有身孕,不方便出来,所以只能让自己儿子代劳了。
    见过客了,也被李家世子抱了抱,收了李家世子一小串铜钱的见面礼,姬老六就让仆妇将儿子带下去睡觉了。
    对于让自己儿子这么晚熬夜见客这件事,姬老六可没半点不舍,也没丝毫愧疚;
    这种被迫营业的事儿,他老爹当年做得可比这小子多多了。
    都是姬家的崽,
    都是姬蛋,
    你小子落在我这里,可比落在你爷爷那里要舒服多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儿子过阵子就要被接去奉新夫人府上,姬老六心里还真是有些不舍得。
    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夺嫡,
    说是要看天下大势,
    要看朝堂,要看军权,
    要看那两位王爷的意志,
    但说到底,
    看的,
    还是自家父皇的喜好。
    老头子“老了”,眼瞅着这个冬天过去,下个冬天大概是没戏了。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最敏感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但同时,也是最虚弱的时刻。
    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你爹拿大位,你也跑不得一个太子,
    咱爷俩,自然得一起努力!
    阿飞站在那里,略显拘束,这不是装的,如果王府这里的陈设很富丽堂皇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设计感十足,流露出一种极高的品味,这就让没怎么出过陈家庄的阿飞有些束手束脚的了。
    姬老六转过身来,招呼阿飞入座,
    笑着道:
    “在我这儿,咱就不要客气和拘束了,毕竟,咱们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阿飞。
    “吃吧,侯府的餐食我吃过,等回去后,就要清汤寡水了。”
    阿飞点点头,也不客气,拿起红烧肘子开始啃了起来。
    姬成玦拿起面皮帮他包起了烤鸭,包好一个递过去一个。
    阿飞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差不多了,你也该找说媳妇儿了。”姬成玦笑着道。
    “我还早,还早,还没想过这一茬。”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说说?”
    “真没想过。”
    “那我问问你,
    一,大家闺秀,秀外慧中;
    二,身材窈窕,姿色动人;
    三,张弓骑马,巾帼英豪;
    四,治家严谨,免你后忧;
    五,脾气相投,举案齐眉。
    你觉得呢?”
    阿飞咽下口中食物,
    道:
    “六哥,这样子的女子,很难找吧?”
    “不难,不难,一点都不难,你毕竟是世子了。”
    “但,就算我是世子了,这般的女子,也是世间少有,可遇而不可求吧?”
    “只要做到一点,就没问题了。”
    “哪一点?”
    “不要让她们五个见面。”
    “嗯?五个?噗!”
    “哈哈哈哈!”
    等吃喝得差不多了,阿飞也实在是吃不下去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桌上还剩下的不少肉食,
    “这个,能让我打包带走么?”
    “没问题,我也不喜欢糟蹋粮食,剩下的菜,明天还会下锅走一遭,配个其他什么菜式出来,或者咱俩下个面条,拿它们当浇头。
    你明儿反正也走不了的。”
    “走不了?”
    “嗯,父皇会见你。”
    “要见……陛下?”
    “放心,父皇这人,对晚辈一向很好。”
    除了,对自己的儿子们。
    “我,我需要准备什么么?”
    “好好睡一觉。”
    ……
    翌日上午,姬成玦难得的缺了衙,没去户部,而是和阿飞再次坐上了马车,向后园而去。
    到达后园后,
    姬成玦和阿飞一起下了马车。
    阿飞有些紧张,这不是装的,虽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你让一个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少年郎忽然间要去见陛下了,不慌,是不可能的。
    姬成玦其实心里也有些慌,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来后园了。
    太子在这方面,做得比自己好,哪怕见不到父皇,也会隔三差五地过来请安。
    但姬成玦不想这么做,
    这时候了再假假惺惺地凑上去演戏,
    玷污了老头子,
    也恶心了自己。
    大内守卫检查了身份,走了一道流程后,里头有两个红袍太监出来,领着姬成玦和阿飞进入。
    后园,出自于乾人的手笔,乾人设计外加一票优秀的乾人工匠才在这儿修建了一座有着乾国江南风情的行宫。
    打仗,乾人不行,但享乐,真的是不得不服。
    不同的时节进后园,风景也是不同,就是这冬日,也不见丝毫萧索,反而给人一种更为精致的静谧。
    阿飞一边走一边看,跟在姬成玦身后。
    前面回廊处,魏忠河魏公公已经在候着了,他走上前,对姬成玦道;
    “殿下可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这是埋怨,但其实也是提醒。
    姬成玦和宫中太监们的关系一直极好,按理说,这是大忌讳;
    不管是外头的臣子还是皇子,私结内宫,本就是大罪。
    可姬成玦却依旧这般干了,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把柄去让人抓。
    因为他不会给宦官送金银,反而会蹭他们的饭吃,蹭他们的银子使。
    当初,姬成玦被自家父皇拾掇得最厉害时,玉米面窝窝头实在是啃不动了,就每天一个大太监轮着来去打秋风。
    曾经纵横大燕的商贾之首闵家,其家族子弟成年后,不是先从柜台上学做生意,而是去闵家旗下的酒楼去当一年的小二,考核通过后,才能开始从家族生意着手,无法通过的,继续做小二吧。
    所以,闵家一直顺风顺水,家大业大的同时,也谨小慎微。
    唯一的一次疏忽,大概就是将女儿嫁入王府时,老爷子太高兴了一些,也委实过于喜爱自己这掌上明珠了一些,所以嫁妆给得太过于丰厚了。
    当然了,
    也不能怪当初的闵家老爷子,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就算是伏低做小,就算是吃糠咽菜,就算是只穿麻衣不碰丝绸,摊上这么一位帝王,你还是跑不掉的。
    当年门阀林立时,怎么可能全都是十恶不赦?
    他们,也没地儿去说理去。
    此时,面对魏公公的好意提醒,姬成玦摇摇头,道:
    “户部里的事儿,忙啊。”
    这里面,引申一下,其实是有怨怼之意的。
    您打仗打舒服了,
    建功立业,千古一帝,
    然后您拍拍屁股搁后园里荣养了,
    留下这烂摊子给我去收拾。
    魏公公不再过多言语,而是对身边的阿飞行礼:
    “奴才魏忠河,见过世子殿下。”
    阿飞忙避开,却也没有像昨晚那般“受宠若惊”,或者和魏公公来个“对拜”。
    到了这里了,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有一种魔力一般,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熄灭。
    因为,大燕的皇帝陛下,就在这儿。
    九五至尊,
    如果是泥胎塑像,被权臣当面玩一出指鹿为马,那真没什么好怕的;
    但若是那位至尊,目光如炬,权术惊人,英明神武,那所带来的压力,就真的吓人了。
    阿飞不敢在这里再自作聪明,他清楚,他不配的;
    就是自己那从未见过的老子,在这里见到那位时,也得落后半步,做个弟弟。
    “陛下刚醒,奴才领二位殿下去。”
    燕皇不在屋内,而在一座亭子里,坐在靠椅上,身上盖着两层毛毯。
    没生炉子,
    持续性地吃那种“丹药”,有点像是乾人服用五石散那般,身体会时不时地燥热。
    就是眼下这毯子,盖得也不舒服,很想去凉快凉快。
    但燕皇清楚,自己是不热,但自己的身子骨,可经不起再来一场风寒了。
    心里的燥火,早就被其修炼得可以剥离开或者无视。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子,
    先搁一边;
    燕皇的目光,先落在了阿飞身上。
    随即,
    燕皇对侯在自己身侧的魏公公道:
    “还真有点像梁亭年轻时那会儿的模样。”
    阿飞战战兢兢地继续跪着;
    姬成玦听到这话,心里不自觉的有些腻歪,
    自家老子口中的肖父,
    很多时候往往演变成了一种诅咒。
    “让你受苦了。”燕皇说道。
    阿飞马上道:
    “陛下,小民………”
    “称臣。”
    “是,臣不苦,臣在陈家庄的这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清寒了一些,但也是有滋有味的,也没人欺负过臣。
    尤其是这些年,
    村里重新授了田,
    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好了,也更有奔头了。
    能在陛下的治下,做一个大燕的小老百姓,其实是一种福气。”
    “呵……”
    燕皇笑了一声,
    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道;
    “他说得如何?”
    姬成玦道:
    “回父皇的话,待得开春后,应该快易子而食了。”
    “………”阿飞。
    燕皇则看着姬成玦道;
    “这是谁的责任?”
    “回父皇的话,是儿臣没能管理好户部,没管理好大燕财政,是儿臣的过失。”
    “心里有怨气?”
    姬成玦摇摇头,
    道;
    “父债子还,民间百姓都懂也都认的道理,儿臣自幼读书明理,不可能不懂。”
    一边的魏公公有些焦虑,平日里六殿下可谓最会察言观色,怎么着今日像是吃了药来的一般,竟敢这般和陛下说话,夹枪带棒的。
    “再难的事,也比不得朕的当年,当年大燕天下,只知门阀而不知有朕这个皇帝。
    那时候,
    不是你的事难不难办的问题,
    而是你根本就无事可办,
    不和地方门阀打好招呼,圣旨都快出不得天成郡了。
    难办,
    证明你还可以去办。”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你,也是一样。”这话,是燕皇对着阿飞说的,“北封郡,不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朕不管你前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朕对你以后的路,只有一个要求。
    看看你曾住过的陈家庄,多想想它,大燕,还有很多很多个陈家庄,它们,都在你侯府的后面。
    以后,
    不管出了什么事,
    你都要扪心自问一下,
    你自己是否舍得千千万万个陈家庄沦为蛮人铁骑下的焦土。”
    “臣谨记!”
    “每个人,坐什么位置上,就得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做皇子,就得有做皇子的样子,做官,也得有做官的样子,做世子,自然也得有做世子的样子。
    你还没见过你父亲,
    那朕,
    就先教教你。
    现在,
    给朕站起来。”
    阿飞缓缓地站起身,看着面前这位躺在椅子上的帝王。
    他的膝盖,开始打颤。
    “人,不是不可以跪,但得跪得舒服,若是现在跪得不舒服,以后就想个法儿,让自己舒服。
    这是你爹当年当着朕的面说的话;
    你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以后,
    你就是大燕的镇北王。
    你的膝盖,
    得给朕往里头打几根钢钉,以后,就算是那天塌下来,也不能弯曲丝毫。
    先前看你走来时,
    腿有毛病?”
    “回陛下的话,臣自幼腿有残疾。”
    燕皇点点头,
    “这不算什么事儿,朕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蛮人会恨你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能做到蛮族祭祀日日夜夜诅咒那个死瘸子怎么还不死;
    你这个镇北王,
    就算是当得可以了。”
    “臣晓得了,臣定然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嗯,朕今日下一道旨,自今日起,除双亲之外,遇任何人,哪怕是再面对朕,也不用再下跪了。”
    “臣,谢陛下。”
    阿飞跪下行礼。
    “朕说了,不用跪了。”
    “回陛下的话,阿飞自小没见过父亲和母亲,陛下是第一个以长辈身份对阿飞说这些话的人,在阿飞眼里,陛下就是阿飞的长辈,是亲长。”
    “呵呵呵。”
    燕皇笑了,
    对魏忠河道;
    “比之平西侯如何?”
    “回陛下的话,自是平西侯爷,更,那个,更………”
    “论说好听的话,朕还未见过比他更好,呵呵。”
    “可不是嘛陛下,当年若非靖南王爷看重他,奴才那会儿还真想………”
    魏公公卡住了,
    直娘贼,
    自己到底在胡诌些什么,
    人家现在可是侯爷了,你居然说你以前想把他给阉了送入宫?
    先不说那平西侯知道了这话会如何想,
    就是眼前的陛下,
    你想割了朕亲封的侯爷?
    好在,燕皇并未细问下去,因为此时太子走了过来。
    “太子。”
    “儿臣参见父皇。”
    “领着你李家兄弟去用午食吧。”
    “是,父皇。”
    太子来了和自己父亲话也没说几句,就马上被要求去招呼自家亲戚吃饭。
    午膳在另外一座亭子里。
    阿飞先认真地向太子行礼,不过没跪下,太子则还了半礼。
    太子给阿飞的感觉,和六殿下完全不同。
    六殿下做事说话,显得很洒脱也很随意,而太子,则彬彬有礼,一举一动,都遵循礼数,储君之相俨然。
    三人一起坐下,
    按理说,
    这应该是姬家兄弟和李家兄弟的小聚会。
    菜,端送了上来。
    因为陛下现在吃不得大鱼大肉,外加这里又是后园,且太子自己用食也喜好清淡,所以送上来的菜,精致是精致,但对于阿飞而言,却有些过于素雅了。
    “午后还有公务,我们,以茶代酒。”
    太子举起茶杯,
    姬成玦和阿飞都举起杯子。
    太子进食时,不喜说话,所以,饭桌上很是安静,只是默默地吃饭。
    饭后,
    太子从侍者端来的盆里洗了手,
    一边用毛巾擦着一边对阿飞道:
    “晚上到东宫来吧,我们聊聊。”
    “是,太子殿下。”
    阿飞马上应了。
    太子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够轻松。
    如果是在东宫,断不会这样,但这里毕竟是自己父皇现在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六弟,这一次,没有去活跃氛围。
    小六带着镇北王府世子入京的消息,京城各家势力和大人物,都知道了。
    其幕僚给自己的说法是,小六子是想打镇北王府的牌。
    太子不以为意,
    因为牌桌已经圈定下来了,
    外头再拉拢什么做什么,其实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
    亦或者,
    自己这个六弟,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都说平西侯爷是六爷党的招牌,
    但实则,太子清楚,现如今自己这个六弟为何在自己这个太子依旧占据正统名义的基础上仍然可以收纳人才,还络绎不绝,是因为在外人看来,大燕六皇子才是真正的伯乐。
    这已经不叫千金市马骨了,而是开出了一头马神。
    相较而言,自己手上,人才能人也不少,却没有一个真的能像平西侯那般放光的,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太子又对阿飞道;
    “晚上的时候,再喊你阿姊过来。”
    “是,太子殿下。”
    “六弟,今日户部的事,可以先放放,招待好李家兄弟。”
    “放心吧,二哥。”
    太子点点头,离开了。
    等到太子走后,
    阿飞就看见六皇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食盒,端到桌上,打开,里头竟放着一盘子卤鸡腿。
    姬成玦笑了笑,
    拿出一个鸡腿递给了阿飞,
    道;
    “我就猜到在这儿吃得肯定清淡的,来,咱是自己人,开个小灶先。”
    阿飞接过了鸡腿,咬了一口,真香。
    姬成玦也吃着鸡腿,
    目光,
    在不经意间扫向了另一个方向,
    自己先前在父皇面前为何这般生硬?冒着风险地去夹枪带棒?
    图的,
    还不就是个欲扬先抑么。
    拍马屁,
    得用脑子;
    你太子爷隔三差五风雨无阻地过来问安,
    抵得过老子一个鸡腿么?
    ……
    亭内,
    魏公公弯腰对半闭着眼躺在那里的燕皇禀报道:
    “陛下,太子爷走后,六殿下把偷偷带进来的鸡腿儿拿出来和世子一起高兴地啃着呢。”
    “哦?”
    燕皇的眼睛,缓缓睁开。
    自己的儿子,和李梁亭的儿子,
    躲着那个动辄喜欢吃饭讲究养生守规矩的人,在偷吃着鸡腿。
    魏忠河看见,
    陛下的嘴角,
    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魏忠河。”
    “奴才在。”
    “朕,想到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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