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石还记得当初听到这些时心中波动的是如何的厉害,当然了,在他娘口中又是另一个说辞。
    他爹年轻时候不顾家,总是喜欢做好事,家中不论药材还是米粮,谁家有困难,那都要去帮衬。便是那眼瞧着就收不回来的人家,他也二话不说“借”了出去,丝毫不顾家中妻子待产,往后要多养一张嘴。
    又因为摔跤之事,她心里存了隔阂,“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年幼之时那般心疼娘,娘也是不舍的,可是秋石……种地真的太辛苦了!真的!你爹不顾家,家中活计全在我的身上,他出诊挣得那些都不够家用!我也没办法,我不想的!”
    说这话时,陈氏的表情很是绝望:“我不想过这一眼就望到头的日子!偏我因生你难产不能再生养,便是二嫁也不会有人要,你是我儿,我便是要养,那也是养你,怎会去养旁人的儿?”
    “你爹是个好人我知晓,若不然当初你外祖也不会将我嫁给他!可是秋石啊,娘受不住,那些年的日子真的是太苦了!娘做梦都想叫你有糖吃,偏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各有各的苦衷和理由,她没有说为什么再次与人离开,许秋石自然也没问。
    只道:“回来便好,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缺了你的,你莫担心,我会奉养你。”
    他对儿时的记忆模糊,但偶尔的,也会想起记忆中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哄他用饭睡觉。
    陈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是娘对不住你!娘当初不该弃你而去的!”而后将这些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统统塞给儿子,好似要弥补一般。
    许秋石自然是没要,当然,母子俩说开了,虽然情感上存在生疏的情况,但这过日子倒也适宜,双方都不会过分的插手对方的事,这般也挺好。
    所以即便许秋石眼下对亲娘情感上不存在依赖,但奉养母亲是他应尽的责任,他又对人小娘子有所惦记,自然是不敢放肆的。
    这些年见过的也不少,有多少婆母在婚前对郎妇满意,婚后却又使劲折腾的?还不是因为儿郎对郎妇着紧叫婆母看不过去,等着人一进门,就开始给下马威?
    他虽自认能护得住小娘子,可这婚前,还是守礼的好。他是男子,若是克制些自己想要亲近她的想法便能叫她以后过得顺遂,那自然是他来处理的好。
    因而这会子与母亲一道回家,许秋石路过乔家门口时目不斜视,倒叫陈氏提着一颗心:秋石莫不是三心二意了罢?
    ……
    乔妹儿这会儿可不知道隔壁的许大夫都想得那么深远了,反正她依旧好吃好睡,第二天又是活力满满的一天。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买房造了官家的赏赐,但她如今身价不同以往了,总有些看重实惠的人家觉得她也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年头,只要不挑剔,不存在嫁不出去的小娘子,倒是那光混汉,一抓一大把。
    所以阿月和青团合计了一番,觉得官家既然看赏,那外头的人多多少少也会看在这个份儿上不说她家娘子闲话,所以——年轻小娘子还是要打扮起来的嘛!
    乔妹儿自然是不太愿意的,“我衣裳还有多,不用做的。”
    古代衣服她反正是不喜欢的,再好看也不喜欢,稍微吃多点小肚子便鼓了起来,穿着还有点麻烦。
    别看她是个女孩子,这要是换了上辈子,只要一到休息的时候,穿着那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网络上俗称的老头衫和大裤衩是她最爱。
    反正在家没人看,放飞自我爽得不要不要的。
    阿月和青团自然就劝了:“这去铺中穿得简便一些也无妨,可咱家现在人手够多,铺中又招了人洗碗,娘子你也不用日日在铺中做活儿,穿漂亮一些难道不好?”
    因着生意好忙不过来,前几日乔妹儿便招了个叫阿蒋的妇人来洗刷碗筷,约莫二三十的模样,干活儿很是爽利。
    “我穿漂亮些给谁看?”乔妹儿觉得那些好料子留着当睡衣穿就挺好,整那些纱啊披帛啊有什么用?
    她一个颠大勺的,穿上那些也不像样呀!
    “这些都是好料子,有需要了再做,现在做了再过水洗可就不鲜亮了。”
    二人相视一眼,对自家这个不爱打扮的娘子俱是毫无办法。
    “你们如果非要做,那便做些小衣,放在屋里穿便是了。”布料留久了也不好,做些常换洗的衣服正合适。
    青团还是孩子心性,觉得只要做了,便是小衣也无妨。
    阿月正要开口,乔妹儿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拿了三张契书出来:“这是你们的卖身契,我前几日去府衙销了,往后也别担心,家里住着我也不收你们房费。”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住了。
    她摆摆手,“可别忙着哭,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回头等腊八回来,咱们可得一道儿补上雇佣的契书,每月我是要付你们工钱的,咱们得按照规矩来。”
    这话说得,谁还能忍得住?
    早些年官家便有令,除非那些犯了事没入贱籍以及本身就在奴隶贩子手中的,之后所有人,都不得贩良为贱。
    而他们仨,很不凑巧的,都是属于圣令之前的贱籍。
    青团和腊八且不说了,打小儿就被人买了回去,可是她——虽被楼中鸨母可怜放了身契,可没有银钱,奴籍的身份还是在官府存档的。再有逃出来后又遇到了恶人,再次被人折辱……
    现在看到这两张薄薄的纸,青团年岁小倒没觉得什么,阿月却是捂嘴蹲在地上,而后双手环住肩膀,张大了嘴,无声的哭泣。
    乔妹儿被她哭得手足无措起来,“哎,你起来,别哭呀!”又跑进屋,拿出好几个钱袋扔在桌上,“这些都是你们的工钱,你们现在可不是我家人了,钱还是自己收着罢!”
    阿月发泄了一通后心情舒畅,站起来把钱袋揣入怀中,“娘子,我明日就与你买那银簪戴!”
    青团有样学样,“我也买我也买!”
    乔妹儿一脸的肉疼模样,“可别,往后我可就是你们的东家了,你若是送礼,我这个当东家的难不成还能回差了?”
    一来一回的,多费钱呐!
    “那我先替娘子做了这好衣裳穿!”阿月心说不是家人又能怎的?
    旁人她不晓得,反正她的那份契书,她定是要签到最长的十年的,十年后,还与娘子签,只要娘子不嫌弃她年龄大了便好。
    这么一想,又觉得娘子亏了,买人的钱加上现在这身契,娘子浪费了多少钱呐!
    “这也是大好的事儿,你做了自己穿。”乔妹儿摆摆手,“晚上咱们多炒几个菜,也庆贺一番。”
    阿月抿嘴笑了,不要便不要罢,娘子许是还没开窍,不知女为悦己者容,且等等吧,反正不急的。
    当下便揣了怀中的银钱起身,“我去买菜,娘子你今儿歇着什么都不用做,我们自己来!”
    这般大的恩情,如何还能叫娘子受累?既成了自由身,那也不必怕这怕那的,更不必担心遇着了哪个坏脾气的被随意打死,到时候旁人赔了两贯钱便是属于她的一生。
    至少——
    她捂着心口,喃喃道:“我是自由的。”
    到底心里记住这事儿了,阿月买菜的时候也没瞒着,到处说着她家娘子的善心,说来说去,也是为了叫人知道,她家娘子是个好女郎,会挣钱,还心善,你们不要说她闲话。
    果然,这事儿叫熟悉的人知道便慢慢传开了,有人听说后觉得仁义,有人听说后觉得傻,还有人——便成了有心人了。
    所以一大早的,这馒头刚卖完能喘口气的空档,上回去福云巷与钱家说媒的王媒婆便来了。
    “数日不见,乔娘子倒是越发姿仪动人了。”王媒婆自来喜欢夸人。
    乔妹儿见是她,也笑了:“原是王妈妈来了,家中忙乱,失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自从说了一番知心话,王媒婆便觉着这小娘子挺亲切的。
    她也不含糊,自己这个身份,上门必是男方有意的,便直接开口了,“老身这回来,却是为夫家侄儿求娶你家阿月的。”
    阿月一愣,忙避到了屋里去,留着青团在外间斟茶倒水。
    乔妹儿便也问了,“请妈妈仔细说说。”
    王媒婆喝了一口茶,而后便将自家丈夫这大侄子的信息说了出来,“老身也不瞒你,我家小叔虽有四儿三女,但家中钱财是不缺的,甚至应允你家阿月过去便是他家长媳,家全由阿月来当!且这下头儿女的婚嫁之财俱已分了交由各人保管,断然没有那贪图郎妇嫁妆的心思。又言明他家大郎一成家,就相当于另开一房,虽不会分家,但大房的钱财等物都由郎妇保管,婆家是不插手的。”
    “只是有一点,我这大侄儿从前曾有过一桩姻缘,但侄媳却是没两年便病故了,孩子也未留一个。”
    世人趋利乃寻常,她家小叔与弟妇主要也是看重这阿月的能干了。再有阿月也是铺中的大厨,乃乔娘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娶回去能干且不提,说不得还能用手艺与自家挣一份活钱。
    至于阿月曾是奴籍……嗐,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寡妇再嫁的多的是,只要是个未婚娘子,谁还在乎这个了?
    官府都给放还身契了,那就是个自由人,该介意的介意,该不介意的也不介意,自家明白就好。
    说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点,我家这弟妇比较能生,腹中又怀了一个,大郎以后许是又要多一个兄弟的。”
    乔妹儿客客气气的听完,人口虽多,但兄弟姐妹相当于已分了家,便是孩子们都没婚嫁,可这愿意叫女郎手握自己那份钱财的人家应当大事上出不了褶子,且婆婆还没有插手小家庭的意思。
    当然了,这都是媒人的话,且男方求娶时说什么都是好听的,婚后变卦的却是多了去了。
    如果当事人是她,那听到这种的大约是不可能同意的。毕竟这个年代的长媳可不是说笑的,那真就是家里家外一把抓,上孝顺公婆,下照顾弟妹,间或还要抚育自己的孩子。
    乔妹儿觉得,她没这个本事,更别提嫁过去后就要给婆婆伺候月子这事儿了,心里哆嗦的慌。
    只是人家提亲的对象是阿月,她不好越俎代庖,便道:“烦请妈妈坐会子,我如今不是阿月的主家,她自家事总要心里有个成算才是。”
    王媒婆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就是因为你不是主家才来提亲的,这要还是,那阿月就是个奴籍,哪个好人家会娶个奴籍的郎妇回去?
    当然,她夫家那大侄儿原本提的是乔娘子就不用提了,反正叫自己给撅了回去,条件相差太大,不匹配,还是莫要说出去得罪人的好。
    没曾想乔妹儿还没进去,阿月便一脸平淡的走了出来,先是福了福,而后道:“多谢王妈妈厚爱,只我乃——”
    本要说自己乃花楼出身,又担心带坏娘子名誉,便转了口:“我曾伺候过主家的少爷,流过一个孩儿,往后许是不能生的。妈妈的好意我知晓,只是长媳的位置何等重要?终究是我配不上,且我也是立了志不嫁的,伺候娘子一辈子便好。”
    乔妹儿瞬间变了脸色。
    王妈妈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好在她经历的多,喝了杯茶后拿了辛苦钱,便也客客气气的告辞。
    人走后,乔妹儿板着一张脸看向阿月。
    阿月心慌,道:“娘子!”
    “你为何要那般说?许大夫都说你的身子调理后还会有希望的!我也不是说非要将你嫁出去伺候婆家一家子,但不愿意委婉拒了不行吗?非得说这一套?但凡王妈妈嘴巴不严实,你往后可怎么过!”
    流言蜚语也是能杀人的!
    阿月抽泣道:“我不想嫁,留在娘子身边一辈子不成吗?”
    “成!”乔妹儿恨恨道。
    你都这样说了,外头许是要不了两天便能传遍,我哪还舍得把你放出去叫人磋磨!
    就没想到,王媒婆确实是实在人,回去后只说不合适,倒没说其他。
    待乔妹儿知道这消息后,心中感激,忙使腊八送了自家酿的葡萄酒过去,嘱咐道:“家里有一个不省心的就够了,你过去嘴可得甜一点啊!”
    人家不说是人家的品德,咱们可不能当做是不知道。
    腊八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
    因着家中都放了身契,这几日有不少人上门来打听。
    更搞笑的是,还有人上门来问,说是腊八大小也算个主厨了,若是他娶新妇,她这个东家可会给安排个屋住?
    乔妹儿还记得当时自己脸上那扭曲的表情,没想到腊八直接抬手把人打跑了,而后闷闷的看着乔妹儿:“娘子,我给铺中做厨子,等年纪大了,便给你家看门!”
    他一身本事都是娘子教的,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不过是想哄骗了他们几人,而后用他们的手艺挣钱罢了!
    腊八看得清醒,谁来都不应,家中倒也渐渐清静了许多。
    本以为暂且没多余的事儿了,没想到这日乔妹儿领着阿月出来买过几日七夕要用的东西时,在米粮铺前被人拦住了。
    “这位郎君,可是有事?”乔妹儿见一陌生的男子拦住去路,忙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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