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钺连连点头,又问道:只是不知,皇上可有说过,我手下的兵此后怎么办?这么多人马,停在城外,也不是办法。
    江随舟顿了顿。
    按他对史书的了解,这次回京之后,娄钺便被一步一步削了兵权,他手里的兵马,在兵部过了一遍之后,全进了庞党之手。
    而后主此番让他带着手下士卒回京受赏,也是早做了这么一番打算的。
    江随舟沉默片刻,含糊道:皇上说,需先由兵部清点一番过后,再论功行赏。
    此时他半点证据都无,只凭前世的记忆,自然证明不了这件事。更何况,他与娄钺头遭见面,立马交心,反而惹对方猜疑。
    这么想着,他笑着对娄钺点了点头,继而放眼往他身后望去。
    大军行得慢,方才是娄钺心急,先行而来的。
    此时,大军才浩浩荡荡地行到了临安城边。娄钺手下的部卒有五万之众,虽算不得极多,此时看来,却仍有气势恢宏之感。
    就在这时,一匹白马轻盈地往他们的方向行来。
    马上之人并没行在队伍之中,只一路策马扬尘,宛如恣睢的侠士。但那人却分明是穿着盔甲的,行近了便依稀可见,此人身形修长窈窕,像个女子。
    女子?
    江随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眉心也不由拧起了两分。
    若说跟在这支军队里的女子的话不会有旁人了。
    也正在这时,江随舟听到了身侧娄钺的笑叹。
    王爷见笑,这是末将小女,闺名婉君。他说。
    江随舟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叹出的这口气非但没让他放松几分,反而将他的胸腔攥了起来,有种莫名的闷沉和不舒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钝。
    许是因为听到那个名字,他便立马想起了那个在史书上总与她一起出现的霍无咎了。
    对霍无咎来说,他是后主羞辱过他的证据、是他人生中无法忽视的污点,但是娄婉君却与他是史籍中难得浪漫的、荡气回肠的神仙眷侣。
    江随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娄婉君身上。
    不偏颇地说,这位姑娘是实打实的漂亮。她应当生得随母亲,不像娄钺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气,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许是没有养在闺阁之中,她皮肤算不得白,是在日头下晒出的浅麦色。这反倒使她的漂亮显出了健康的灵性,多出了几分韧劲儿。
    尤其她身上,特有着一种战场上养出的肆意和潇洒。这种气度竟和霍无咎有两分像,想必这二人站在一处,定然会极其惹眼夺目。
    江随舟费劲地转开了目光。
    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痴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霍无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会遇见本该他遇见的人,而自己,不过是莫名从未来穿越而来、在乱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罢了。
    但是现在,这个霍无咎本该遇见的人来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江随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是,却抑制不住的难受。
    这种难受,他从没经历过,觉得极其煎熬,却又不知在跟谁较劲一般,就是不愿退远。
    片刻后,他淡笑着勉强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娄将军的女儿,也是个难得的女中豪杰。
    娄钺粗心,并没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一摆手,嗨了一声,说道:什么女中豪杰?都是因为末将夫人去得早,在军营里养野了。如今眼看着十七八了,却连人家都说不到!末将此番回京也是想着,将这丫头在临安好好拘一拘,学些什么女工刺绣、琴棋书画的,好歹有个姑娘样子。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还请王爷帮忙留心留心。京中的王侯公子、青年才俊,若是有未婚的,我也不大挑剔
    江随舟露出了个勉强的笑。
    他想告诉娄钺不必担忧,缘分在此,不必旁人牵线搭桥。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反倒是旁边的孟潜山看出不妥,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了。
    王爷?
    江随舟低头笑了笑,任由孟潜山扶着,顺水推舟道:本王身体不好,将军见笑。
    娄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这点兵还要好一会儿呢,王爷若身体不舒服,可快些去歇着!
    江随舟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孟潜山扶走了。
    他承认他痴心妄想的同时,心眼也变小了,就连和那位娄小姐面对面,都有些做不到。
    实在是个心里没数的鸠占鹊巢者。
    而那边,一道清亮的骏马嘶鸣声,身穿盔甲的女子翻身下马,拍了拍手,将缰绳递到了旁边的侍卫手里。
    她便往娄钺这边走,便疑惑道:嗯?父亲,方才那个公子怎么走了?
    说着,她还往江随舟马车的方向打量了几眼。
    长得倒是好看,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莫不是父亲您在朝中树的敌?
    娄钺咬牙切齿,抬手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说什么呢!人家就是身体不舒服,回去歇着了!说着,他不忘警告道。你可别打他的主意啊?他可是个断袖。
    娄婉君笑道:什么打主意,长得就是好看,还不许我夸?
    夸什么夸,没个姑娘样子!娄钺恨铁不成钢。你可小心说话!京城不比军营,由得你想什么说什么!讲话这么不检点,以后可怎么
    怎么找夫婿!娄婉君开口打断了他,将他之后要说的话一口便说了出来。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娄钺气得直瞪眼:不要把爹的话当开玩笑!
    娄婉君嗤地笑了一声,抬手颇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胛,敷衍道。
    知道知道,没当你开玩笑。她慢悠悠的,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尾音轻飘飘的上挑,如同划过大漠天空的雁羽。
    好了,快点兵,别让那位身娇体弱的小公子等久了。
    第76章
    作为出城迎接娄钺的官员,江随舟需得将他一路迎回宫中,一同面见皇上之后,再同娄钺一起参加宫中举办的接风宴会。
    待到娄钺点完兵,天色已经渐晚了。一众官员坐着马车,连带着骑马入城的娄钺父女,并几位军中的将领,浩浩荡荡地打开阳门入了宫。
    江随舟虽说官位不高,却是当今圣上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兄弟、更是唯一的亲王。因此由他出城迎接,倒是阴差阳错地给了娄钺极大的脸面,官员们一时间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待娄钺便颇多了几分小心。
    不过,后主自然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心思,他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讨厌的人去迎接自己讨厌的人,最好让他们二人掐一架,闹得越僵越好。
    故而,朝中百官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上意时,后主却只兴致缺缺地夸赞了娄钺几句,便让他父女二人入了席。
    不过,这晚席间,却是多出了些让后主不喜欢的画面。
    娄钺向来是个谁都不爱搭理的狂妄性子,从前即便是庞绍,他也不会给半分情面。不过今日瞧着那位身体不好的靖王殿下顶着太阳在城外迎他,待他的态度又不似寻常文官那般阴阳怪气,娄钺便惦记了两分,宴会进行到一半,竟径自起身,给江随舟敬了一杯酒。
    除了皇上,可没见娄钺主动给谁敬酒过。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看向江随舟的眼神都变了。而龙椅上的后主,一时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谁都知道娄钺手握重兵,就是因着在朝中人缘不好、处处受人排挤,才让后主能够放心用他。
    但是如今
    江随舟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氛骤然的冷凝。他抬眼看向娄钺,便见他一脸坦然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因着今日相识,才起身同他喝这杯酒的。
    但是,周遭的众人都只在意他与娄钺忽然亲近的关系,不会去深究今日城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江随舟只觉有些难办。
    见着娄钺端着酒行来,他便先行起了身,赶在娄钺之前开口淡笑道:怎能劳动娄将军来给本王敬酒,当本王敬您。本王这身子不中用,今日在城外失了礼,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话没说完,他便气力不支一般,单手端着杯子咳嗽起来,呛得杯中的酒都洒到了外头。
    娄钺见状吓了一跳。他常年在军中,所见的都是力能扛鼎的大老爷们,哪见过这种脸色煞白的病秧子?他连忙道:这有什么好怪罪的?王爷身体不好,该多歇歇。
    江随舟费劲地止了咳,淡笑着同他碰了杯。
    他心里松了口气。这下,便能对众人心中的疑惑做出些解释了。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上首慢悠悠地传来。
    娄将军是该给靖王殿下好好地敬一杯。
    是庞绍。
    娄钺闻言面露不解,转头看向庞绍,便见他微微一笑,四平八稳地缓缓开口。
    娄将军还不知道,靖王府里有一门喜事呢。
    听见这话,江随舟心里一咯噔,喝到一半的酒也呛进了嗓子里,顿时,假咳嗽变成了真咳嗽。
    他自是知道,庞绍所说的喜事,是哪门喜事。
    毕竟娄将军还不知道,他昔年好友的独子,被嫁到靖王府去做妾了呢。
    江随舟咳得厉害,吓得孟潜山连忙上前来给他顺气。但江随舟却顾不得这些,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听到这事,娄钺定然震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不管什么事,这怒火,都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他勉强止了咳嗽,深吸一口气,只等着迎接暴风骤雨。
    而娄钺却是一脸不解:什么喜事?
    庞绍看了看江随舟,又看了看娄钺,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而上首的后主,也难得多云转晴,收起了方才的疑虑和不悦,满意地看了庞绍一眼。
    便有庞党的官员笑着接话道:娄将军不知吧?当年定北侯的独子霍无咎霍将军,可与靖王殿下成了一段佳话呢!
    一时间,席上发出了一阵笑声。
    又有官员笑着接话道:什么霍将军,如今可得是霍夫人了!
    娄钺大惊,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靖王是什么人?是个普天下人尽皆知的断袖。年初霍无咎兵败,他在岭南有所耳闻,却没想到
    竟被折辱至此!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随舟。
    便见那位貌若好女的靖王此时白着一张脸,弱不禁风地被旁边的太监扶在手里,正抬眼看着他。因着方才咳得厉害,他此时眼中湿漉漉地含着点儿泪,在灯下竟有几分病态带来的可怜。
    娄钺怒火中烧。
    他今日怎么也与这位靖王说过几句话,言谈之中,多少也能看出几分他的为人。而今再看庞绍这幅模样,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羞辱霍无咎,昭然若揭。
    娄钺虎目一瞪,吓得江随舟都不由得一哆嗦。
    下一刻,却见娄钺转过身去,八尺多长的身高,山一般立在那儿,直看向庞绍。
    庞绍老贼,我只当你素来不是人,却没想到竟这般恶毒!朝堂战场上的恩怨,你还要往后宅里扯?!
    他声音很大,洪钟一般,骤然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炸开,将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就连庞绍一时间都没发出声音来。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便听娄钺又开口了。
    你还觉得挺光荣,是吧?他怒道。打了胜仗才值得光荣,打回邺城去才叫长脸!你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把战俘嫁给王侯,怎么,你等着天下人夸你聪明,骂霍无咎窝囊吗!
    你做出这样的事才叫窝囊!不仅天下人会笑话你,笑话皇上,还会笑话整个大景!你们当文官的不是最喜欢名垂青史吗?再过个一千年两千年,你信不信,到那时候的人还要笑话你拿这样的龌龊手段折磨战俘,笑你荒唐无耻不择手段呢!
    那支粗壮的柳枝早被霍无咎丢到了窗外。
    入了夜,魏楷匆匆进了霍无咎的屋子:有一件事,将军。
    霍无咎侧目看向他,便见魏楷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极小的书信,卷成了小卷儿,当是飞鸽传来的。
    这是大江北岸的守将李晟送来的回信。魏楷说道。
    霍无咎应了一声,将那封信接过来,在手里展开了。
    信纸并不大,其上以蝇头小楷所书,虽内容不少,看看得颇为清楚。可是,许是那写信之人情绪太过激动,虽是小楷,但笔画却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瞧上去便有些潦草。
    尤其,几颗泪滴落在纸上,将字迹都晕花了。
    霍无咎飞快地浏览了一番手中的信件。
    便见那信上言辞恳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晟说,没想到魏楷还有再见将军的一日,即便将军双腿未愈,也定然已有了一线生机。他镇守江北,一日不敢忘记将军的嘱托和教诲,定会替将军收好江北的边界。而将军若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他,届时只要将军下令,他必定听从调遣,只等将军归国。
    霍无咎将信看了两遍,才缓缓将它放下。
    他却没说话。
    魏楷见他看完了,忙道:将军,这李晟虽未曾与咱们共事过,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这般也好,只要咱们有机会离开临安,赶到大江之畔,想必便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管打下来就是!
    霍无咎垂下眼,手指擦过了信纸上的泪痕。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此时更看不出他的情绪,片刻后,他淡笑一声:是啊,我甚至只见过他两面。
    一个话都没同他说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怎么会这般情绪激动,以至于字都写不明白?更何况
    这信纸上的泪水,谁知道是真情实感,还是做出给人看的样子呢。
    片刻后,霍无咎手指一动,哗啦一声,竟是将那封信揉碎在了手心之中。
    将军?魏楷已经,不解地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神色淡然地一松手,雪白的纸屑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先别回信,再等等。他说。
    可是
    霍无咎抬眼,便见魏楷满脸惊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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