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很急,分明是在对着江随舟说话,但那声音里掩藏不住的迷茫和空恐惧,却分明是在劝说他自己。
    说完话,他抬头四顾,便见有士兵一路跑着,拽着跌跌撞撞的太医,已经过了宫门。
    霍无咎托着江随舟,将他抱着站了起来,转头去吩咐魏楷道:速让太医跟上。
    他面上的神情仍是素日那般肃然平静,像是在刻意隐瞒自己的慌乱一般,但那双通红且泛着水光的眼,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魏楷匆匆应是,转头便前去接应。霍无咎抱起江随舟转身,便直往旁边完好无损的宫室中去。
    方走两步,他停下来,回过身看向旁侧的后主。
    他此时跪坐在地上,已然瘫软成一片。他脸上尽是酒醉后的酡红,目光却直勾勾的,满是阴毒的恨意,紧盯着霍无咎怀里的江随舟。
    霍无咎垂眼,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扬长而去。
    把他捆严实了,丢到火里去。他说。
    窗外是一片忙乱的声音。
    大军甫一入皇城,便扣押下了宫中上下所有的宫人和妃嫔。此时外头尽是霍无咎手下的将士,后主已死,这会儿众人正忙着救火。
    而殿中的气氛却是一片冷凝。
    太医把脉的手都是哆嗦的。
    此时四下里皆是身披重甲的士兵,森严地罗列在周围。床边站着的那位将军,身上的铠甲还染着血,此时一双森冷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像是床榻上那人要有一点危险,便要立刻扭断他的头颅一般。
    他倒是真做得出来。
    太医知道,就是这人,刚刚带兵进了皇城,将皇上都给杀了。
    太医把完了脉,总算松了一口气,噗通跪在地上,一头扎在了霍无咎的足前。
    将军放心!他说道。靖王殿下虽受了刑,伤得却不算太重,只是失血有些多,加上身体虚弱、劳心费神,方才又透支了体力,这才昏迷过去的!小的这就给靖王殿下开药,再处理好身上的伤口,便可等殿下醒过来了!
    一道细微的声响。
    是站在那儿的霍无咎弦绷得太紧,骤然松下一口气来,浑身都有一瞬的脱力,身体一歪、靠在了床柱上发出的声音。
    没事?霍无咎问道。
    那太医连连点头:确是无事!将军只管放心!
    便听得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
    去上药。他说。魏楷,速去靖王府,把李长宁弄来。
    魏楷应是,匆匆出去了。
    霍无咎靠在床柱上,低头看着江随舟。
    他身上破损的朝服染着血,头发披散在枕上,将被褥和枕头都染上了血腥气。凌乱的发丝有几缕贴在面颊上,还沾着点儿血。
    他面色白得厉害,便显得那血色颇为扎眼。
    故而太医提着药箱回来,便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
    方才那个神色凌厉的将军,此时半蹲半跪地伏在床边,替床榻上的靖王殿下小心地拂去了脸颊上的发丝。
    手上的力道轻极了,甚至因着小心,竟带了两分颤。
    太医连忙垂下眼,佯作没看见。
    便在这时,外头一名将领匆匆冲了进来。
    竟是纪泓承。
    将军!他急急往里冲了两步,道。娄将军让属下来报,说庞炜带了兵马,已然快到城外了!
    霍无咎落在江随舟脸侧的手微微一顿。
    继而,他问道:带了多少?
    纪泓承道:一时数不清楚,但少说十万!不过瞧着那阵仗,想必庞炜来得也急,总归到不了三十万!
    霍无咎静默了片刻。
    他想要守在这里,盯着太医将江随舟治好,守到他醒过来。
    但是他也没忘,若不是庞绍与庞炜的这步险棋,他不至于被迫离开临安,也不至于将江随舟独自留在城中,让庞绍与江舜恒二人捡到空子。
    此仇需报。
    他小心地用指节轻轻碰了碰江随舟的脸颊,继而单手撑在床榻的边缘,站起身来。
    我即刻就去。他说。
    纪泓承欣喜地应是,便要转身前去带路。
    却听霍无咎道:你留下。
    纪泓承一愣,转身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瞧着霍无咎这般严肃冷峻的模样,莫不是皇城中还有残敌未清?又或者说临安城里还有什么不安定的因素,许会里应外合使得功败垂成?
    却听霍无咎转过头去,看向门口提着药箱的那个太医。
    看好他。他说。让他好好地给靖王上药,敢动一点手脚,就杀了他。
    江随舟的意识模模糊糊地回了笼。
    起先,他只隐约感觉到身上有些变化。这是接连几日都未曾感觉到的清爽,像是染了满身的血都别清理干净了一般。接着,便是缭绕在鼻端的药味,苦得很,还夹杂着几分血腥气。
    他的睫毛动了动,双眼感觉到了些许光亮。
    他皱了皱眉,便听见了旁侧立马想起了一道细微的响动。
    似是有人守在床边,此时正撑着床沿,凑上前来。
    他动了动眼睑,费劲地睁了睁眼。
    霎时,周围烛火的光亮照得他眼前一白,双眼便又重新合上了,但立时,他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却带着哑的声音。
    你醒了?
    是霍无咎。
    江随舟混沌的神识顿时清明了两分,费力地睁开眼去,便看见了煌煌的烛火和层叠的幔帐中,守在床榻边的霍无咎。
    你
    江随舟正要开口,喉头却一阵难受,立时便咳嗽了起来。咳嗽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一时又使得他浑身发疼,咳嗽的间隙还抽了几声气。
    旁边的霍无咎顿时慌了起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又想给他顺气,又怕碰疼了他,一时间扶着将他圈在胳膊中,僵硬着身体,动也不敢动。
    李长宁!霍无咎着急地扬声道。
    立时便有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长宁匆匆赶来,替江随舟探了一番脉象,又查探了他的伤口。
    将军放心,没什么大碍。李长宁说。只是方才在火中呛到了嗓子,吃上两服药,好生养上两日,便可无碍了。
    霍无咎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道:那就好。炉上是不是还煎着药?你快回去看着。
    李长宁应下,退了出去。
    一阵咳嗽,江随舟的意识和记忆也渐渐回了笼。
    他想起了醉醺醺的后主,也想起了满殿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那时实在脱力,只顾得上找回那几张霍玉衍背叛霍无咎的证据,便倒在了龙椅边,眼睁睁看着屋顶被火焰烧塌。
    然后的记忆,便模糊得像是幻觉了。
    火焰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霍无咎的声音,是在喊他。接着,他便落入了个怀抱中,颇为熟悉,是霍无咎的。
    他那时,只当是临终的执念被上苍察觉,故而生出了这样的幻象。
    但而今看来这或许都是真的。
    而回忆的最后,他似是拼死从怀里拿出了那几页证据,继而对霍无咎说
    想到这儿,江随舟心下一惊。
    他竟是仗着命不久矣,将藏在心底里的话,对霍无咎说出口了。
    他的咳嗽渐渐停歇了下来,小心地偷眼看了霍无咎一眼。
    便见霍无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披着厚重的玄甲,暗红的血迹染了满身,此时已经干涸了。
    他这会儿正转过身去,到桌边倒茶。他一转身,江随舟便看见了他身后那一方被烧得乱七八糟的红披风,想必他不提,也没人敢提醒他换下来。
    就在这时,霍无咎转过了身来。
    江随舟心下一慌,竟一时间想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根本没醒过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霍无咎扶着靠坐在那儿,受了伤行动迟缓,根本来不及躺下。一个呼吸的功夫,霍无咎已经折返回来,端着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唇边。
    先润润喉咙。霍无咎说。一会儿李长宁的药就煎好了。
    江随舟伸手想接,却被霍无咎握着手腕,强硬地塞回了被子里。
    别乱动。霍无咎说。
    江随舟拗不过他,只得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胡乱喝了几口水。
    想必霍无咎也没想到吧?自己居然出尔反尔,都明白说了不是断袖了,又转脸告诉他自己喜欢他。直男向来对这种事反感,也不知道霍无咎这会儿是不是因为碍于自己给他找回的那些证据,才对自己和颜悦色的
    江随舟一阵胡思乱想,直到杯中的茶见了底。
    霍无咎端开茶杯,江随舟连忙开口,试图找些不让自己窘迫的话题。
    庞绍和江舜恒何在?他问道。
    霍无咎一边转身放茶杯,一边说:江舜恒烧死了,庞绍此时正在牢里关着。
    那庞炜
    他因为他爹被抓,急昏了头,带了十来万兵马就来了。今日上午来的,黄昏时分,就已经被抓了。那些兵马被他骗着以为是进京勤王,结果到了才发现是打他们的娄将军,他们自然不肯了,没花我什么功夫。霍无咎说。
    江随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么
    却见霍无咎转过身来:没听见刚才李长宁说什么么?让你好好养着,怎么刚醒,就有这么多话要说?
    分明是一句凶巴巴的话,但霍无咎的语气却莫名有些和软,分明是在训他,却怎么听都有些缱绻。
    江随舟只当是错觉,讪讪地闭了嘴。
    他这幅神色,落在霍无咎的眼里,便是十足十的委屈。
    霍无咎只觉心口化成了一滩春水。
    他回过身走到床边,便单膝在床前蹲下,与江随舟的视线正好平齐。
    既要说话,不如我来问你。霍无咎看着他说。
    江随舟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盯了他一会儿,继而伸出手,指节触到了江随舟的脸侧,轻轻划了划。
    那我问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跟我说过什么了?
    那面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可那双眼里,却全然是软得一塌糊涂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霍夫人:果然,只要当个好夫人,就总有得到我家爷的真心的那一日~
    魏楷:?您说的好夫人,是杀人放火那种好夫人?
    第94章
    江随舟闻言心下一咯噔,紧接着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他一时慌了神,张了张嘴,片刻都没发出声音。
    半晌之后,他有些慌张地解释道:没有,我不过是
    便见霍无咎笑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知道了。他说。你不过是一时情急,说实话了。
    我
    江随舟正要说话,便被霍无咎打断了。
    他将手伸进了江随舟的被子里,将他放在被中的手一把握住了。
    素日里霍无咎没少拉过他,但每次都是隔着袖子握他的手腕。这一回,却是径直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将他整只手都攥进了手心里。
    江随舟一时有些愣了。
    渐渐的,他意识回笼,才反应过来霍无咎的这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只手的手心粗糙极了,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那只手并不像它主人脸上表现出的那么从容,反倒攥得死紧,像是满腔汹涌的情感寻不到宣泄的出口一般,将他的指骨握得生疼。
    接着,霍无咎犹嫌不够似的,将他那只手拽出了被窝,另一只手也裹了上去,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双手里。
    江随舟愣愣地看着他。
    他这样的反应,莫不是对自己也
    一时间,霍无咎素日里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乃至有时候没理由的不高兴,甚至都有了解释。
    江随舟只觉得迷幻。
    怎么会呢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对自己也?
    这回应的冲击太过强烈,让他一时间连高兴都忘记了。
    而跪在床边的霍无咎,将他的手往前一拉,贴在了自己脸上。
    你怎么不早点一时情急?他语气很低,像自言自语似的,一时显出两份傻气。这话一出口,他便像是立刻推翻了自己的问题一般,接着自言自语道。不对,怪我,居然要你先说。
    说到这儿,他竟兀自皱起了眉头,说道:但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江随舟低声接话道:我也没看出来的。
    霍无咎想也没想,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不能让你看出来。你都跟我说了你不是断袖,万一让你瞧见,把你吓跑了怎么办?总不能再把你绑回来。
    我自然不是。江随舟脱口而出。我只是
    说到这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赶紧闭上嘴,将之后的话都咽了回去。
    真是奇怪。之前为了防止庞绍疑心,什么难以入耳的话他没在众人面前说过?向来泰然自若,还可以演得绘声绘色。但是如今,不过一句简单的真心话罢了,他却难以宣之于口了。
    即便被握在对方手心里的手是热的,心口也是滚烫的。
    可他面前的霍无咎却像是听懂了一般。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随舟,片刻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好听极了,带起胸腔里一阵闷闷的震颤,一直传到了江随舟的手上。
    接着,霍无咎犹嫌不够似的,将他握在手里的那只手重重捏了几下,又从脸侧拉到唇边,在他的手指上深深吻了一下,紧紧贴在了唇上。
    带着笑的喟叹,裹挟着呼吸的热气,顺着指节传给了江随舟。
    江随舟的耳根瞬间被那呼吸点燃了。
    他抽了抽手,却没抽开,反而被霍无咎握得更紧了。
    那满是笑的灼灼的目光侵略性太强,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错开目光,仓皇地垂下眼去,像只一头扎进了沙地里的鸵鸟。
    这自欺欺人的逃避姿态,反而让侵略者更兴奋了。
    闷闷的笑声顺着温热的唇,传过了他的指节,顺着胳膊,将他全身的经脉都震得麻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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