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的秦淮河,大约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烟波浩渺的河面倒映着漫天金红的晚霞,浴浴熊熊。天边一抹残阳,殷红的色泽,仿佛是谁的血被泼在了上面。
    顾荇之勒住手里的缰绳,将马停在秦淮河南岸。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官兵清场,周围并没有聚集群众,但目之所及处,仍是乌泱泱的一片。
    秦淮河,日落时。
    眼前的场景与梦境重合了。
    顾荇之觉得恍惚,一时间也忘了要下马。直到从人群中跑来一人,唤了他一句,“顾侍郎。”
    来人是秦澍的侍卫。
    “出了什么事?”他冷声问,收鞭侧身。
    然而动作拉扯到背上的伤,他身形一滞,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好在一旁的侍卫赶快扶了上去。
    “出了什么事?”他推开侍卫的手站直,又问了一遍。
    侍卫一怔,赶忙回到,“今日大人府上的姑娘出门采买,行到这间家具铺便遇到了大理寺要来拿人。”
    “拿人?”顾荇之蹙眉看他,“拿什么人?”
    侍卫顿了顿,低头道:“林大人说接到可靠消息,大人府上的姑娘身份可疑,要拿她回大理寺问话。现在秦侍郎带着人,在前面跟大理寺的对峙……”
    没等他说完,顾荇之便吩咐道:“去告诉秦侍郎和林大人,说我来了。”
    不消片刻,面前的人群便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向两旁避让,为顾荇之留出一条通道。
    道路尽头,他看见了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惊魂未定地躲在秦澍身后,轻飘如烟,怎么看都觉得恍惚。
    “顾侍郎,”没等顾荇之先开口,人群中便传来林淮景的声音。
    这么一喊,秦澍和花扬同时都看了过来。
    然而在她的目光触及到他的那一刻,顾荇之却不敢看她,兀自将眼神移开了。
    林淮景穿着一身紫色官袍,悠缓地从一众侍卫身后走出来,看向顾荇之的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及至行到他跟前,林淮景才装模作样地揖了一礼,道:“林某手上接了个案子,本想传大人府上的姑娘回大理寺一问,奈何秦侍郎半路带人阻拦,说是依大人之托……”
    “有逮捕批文吗?”简短的一句话,声音冷沉。
    林淮景一愣,故作不解道:“林某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堂堂大理寺要传个庶人问话,竟然需要朝廷批文。顾侍郎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冷沉的眼扫过来,林淮景戛然收住了话头。他听见顾荇之冰泉玉质般的声音响在头顶,夹杂着些许寒意,“她是我顾氏长房嫡系将来的主母,朝廷从叁品大员未过门的妻,不是什么庶人。”
    林淮景被他这陡然冷冽的语气震住,颤巍巍地往后退一步,虚扶了扶头上的官帽。他稳了片刻,而后嘴角才扯开一丝淡笑,问顾荇之道:“顾侍郎应该不知道林某要问的,是什么案子吧?”
    言毕举起右手,朝身后勾了勾手指头。
    不算安静的街道一侧,窸窣脚步传来。片刻后,从林淮景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
    她穿着宽大的玄色氅衣,兜帽罩住了头,看不清样貌。
    林淮景轻笑一声,对着顾荇之道:“这位姑娘顾侍郎还没有见过,是今日一早有人送到我大理寺来的。”
    说话间,林淮景对着那女子做了个手势。她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东西,递到林淮景手里。而后摘下罩住头的氅衣,露出藏在里面的脸。
    那是一张与覃昭颇有些相似的脸。略硬朗的五官,扁而平的下颌,眉宇之间,也有着他的几分英气。
    林淮景接过女子递来的东西,往顾荇之眼前摊开,道:“顾侍郎虽未见过故友之妹,但与覃昭兄弟情深数十载,这件东西,该是认识的。”
    顾荇之怔忡,垂眸只见一个银质的长命锁静静地躺在那里。
    火色的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光,正面那两个雕制的“百岁”二字,看在眼里,仿若火烧一般灼热。
    他怎么会不认识。
    覃昭也有一把一模一样,在他将花扬带回顾府的那天,他便交给了她。
    一瞬间,现实、梦境、回忆……
    所有的一切霎时翻搅起来,顾荇之觉得胃腹抽痛,竟然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茫然。他像是凝滞住了一般,甚至忘了转头,去寻找人群之中的那道白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秦澍告诉他殿前司虞侯行踪的那日,当时唯一在场的人,就是她。
    接着是那支她亲手交给他的鎏金花簪。原来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胁他,而是借此接近他。
    就连那一晚,令他心怀愧疚、情难自制的刑部作证一事……都是她一早算计的。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封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窖。四周都是高墙,沉沉地压下来,有种围追堵截之感。
    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将他包裹,犹如浮在半空。一片寂静中,他转身缓缓地走向那个白影。
    夕阳拖着最后一点艳色扑洒在她的眼睛,仿佛整个银河都被她锁在了里面,让人一看就丢了所有脾气。
    脑海中,千形万象在这一刻汇聚。
    他记得她爱吃糖、害怕黑、爱耍小脾气、偶尔难哄任性、会为了他不顾一切地往刑部正堂一跪。然而此刻,他却不再清楚这些他记忆里的细节,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你……”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想问的话不知从何问起,一开口却变成了那句,“你现在很安全。”
    “这里是县衙,你现在很安全。”
    时光回溯,顾荇之想起来,这句话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她说的。那时她很害怕,半晌才伸出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写下“窈窈”两个字。
    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
    汤汤水逝,空余晚风。
    顾荇之没有等来掌心处的落笔。
    半晌,他听见一道平缓清丽的女音,甚至还带着点笑,她说:“顾长渊,别傻了。你这么笨,会让我赢得没有成就感。”
    倏地,有什么东西轰然一落。那只等在半空的手颤了颤,抓空,再握紧。
    晚霞愈烧愈盛,云层波涛涌动,背上的痛偏又在此刻灼热起来,撕肉裂骨。
    然而顾荇之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黑沉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寒霜,平静地垂眸看她。
    “殿前司虞侯是不是你杀的?”他问,声音苍白而倦弱。
    花扬歪了歪头,坦然道:“是,不过他人真蠢,比不得你有趣。”
    “覃昭是不是你杀的?”顾荇之又问,语气冷凝如冰。
    花扬思忖片刻,耸耸肩,“不算是吧,我只是将他推给了花括。”
    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顾荇之逼视着她道:“陈相呢?是不是你杀的?”
    花扬摇摇头,颇为惋惜地道:“没赶上。若那晚动手的人是我,也就没了这后面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那我呢?”
    那我呢……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倒是罕见地愣了愣。顾荇之神色淡然,不悲不怒。
    那双琥珀色的浅眸映着落日长河,头一次出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空茫感。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如霞色变幻、稍纵即逝。
    面前的人笑起来,眼眸如星、眉目如月。这样一张美好的面容,朱唇轻启时,说出的却是冰冷冷的句子。
    “还行吧,”她说:“若是他们晚来些时日,兴许还能跟你多玩儿一会儿。”
    玩,她用的字是“玩”。
    听见她回答的那一刻,顾荇之只觉得胸中一沸,似有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翻涌而上,仿佛一头关不住的兽,横冲直撞,要将他原本清明的心都撕碎了去。
    顾长渊,你能不能永远对我这么好?
    这句他镌刻在心的承诺,在她看来也不过一场玩乐。
    “铖——”
    长剑出鞘,衣袂带风。
    花扬一愣,只觉面上一阵罡风撩过,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木质香息。喉间有点点凉意,好似什么硬而冷的东西抵在了那里。
    她微微低头,发现是一把森凉的剑。
    “你要杀我?”她问,语气间满是戏谑的轻佻,“你舍得?”
    “顾长渊,你舍得杀我?”
    他记起那种天旋地转的撕裂感,记起梦境中那一柄冰冷的匕首。眸光一闪,一抹冷白从她手里闪出,惊鸿一般。
    顾荇之下意识往旁侧一避,长剑落地,而那柄匕首便擦着他的腰封飞出,引来身后人群的骚乱。
    干净决绝、毫不留情,像每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该有的样子。
    原本各自为营的侍卫得令,纷纷提剑,向着花扬攻去。一时之间流光碎金的秦淮河岸刀剑铮鸣,打杀不断。
    她立于人群之中,翻转间裙摆猎猎,手起剑落、白衣染血,全然不见他熟悉的那副娇憨可爱。
    “顾长渊!”秦澍从身后过来拉他,“你傻愣着干什么,跟我去旁边呆着,别在这儿碍事!”
    “铿——”
    尖锐的金属擦挂让人心间发麻,前去围攻的侍卫倒了一个又一个。
    花扬轻身一跃,翻上秦淮河的护栏,回头看他。
    晚霞的光碎在她的眉眼间,白衣上的血渍愈发地猩红。
    这才是真的她。
    一个嗜血喜杀、罔顾人命的刺客。
    周围忽然很安静,静到能听见晚风吹过的呜咽空响。
    顾荇之从头到尾都是平静的,他步伐沉稳地行到外圈侍卫身旁,沉默地取来他手中的弓。
    夕阳的余烬落在森凉的箭头,仿佛燃起一簇火苗,灼灼地动着。
    挽弓、搭箭,弓成满月。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干净利落,就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唔……”
    极轻、极细的鼻音,本该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可他还是听到了。
    那抹白影身形一滞,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支稳稳扎入自己肩头的箭。
    兵荒马乱、围追堵截,她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浅眸中星光一闪,他看见她嘴角的一抹浅笑:
    顾长渊……
    她无声地对他做着嘴形,像两人时常会有的那样,她说:
    你可真有意思。
    白光一闪,眼前的人像一只被冷风吹落的蝶,向着秦淮河轰然跌去!
    ——————
    女主死,全文完(bushi
    后面就是她逃他追,追到就要嘿嘿嘿的剧情,朝堂线也要重新接上去。
    顾大人不哭,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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