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问一出,顾荇之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痛。
    第二次……
    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女人骗了。
    若算上梦里的那次……
    顾荇之觉得胸口有点堵,伸手捂了捂,半晌才缓过来,瞪着秦澍低低地道:“去给我拿件衣裳来。”
    *
    今日是休沐,刑部只留了几个值守的官员。
    故而当顾荇之穿着秦澍明显短了一截的衣裳,一头扎进马车的时候,也没有引起任何的人注意。
    马车上,秦澍还兀自恍惚着,转头看向身边那个闭目倚靠在车壁上的人,只剩一脸撞了邪的表情。
    试问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有幸得见号称百官楷模、世家典范的顾侍郎,一丝不挂地睡在刑部厅室地板上。
    而且……
    目光顺着顾荇之那张光风霁月的脸往下,秦澍回忆起他身上的那些抓痕、红印、喉结旁那个明晃晃的吻痕……
    “看什么?”
    冷淡的声音突兀地响在耳边,暗藏杀意。
    秦澍赶紧移开目光,一双置于膝盖上的手紧紧拽起来,将外袍都揪出两团皱。
    “你……”秦澍清清嗓子,鼓足勇气问到,“你昨夜不会是跟她……”
    “秦侍郎来找我就是说这个?”
    顾荇之倒是比他淡定得多,一双墨瞳缓缓睁开,反倒瞧得秦澍心虚起来。
    “当然不是……”眼见也问不出什么来,秦澍干脆顺着顾荇之给的台阶下了,“我来找你是说正事。”
    秦澍顿了顿,眼见顾荇之一脸“你也有正事”的表情来了气,从袖子里摸出一封文书递给他道:“之前你让我查的范萱的消息。”
    那双深黑的瞳眸微震,顾荇之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这人之所以刑部查了这么久,是因为无论朝廷的甲库、或者是易州的民录里都记载着,他在十六年前就死了。”
    秦澍淡淡地道,伸手往公文上一指,继续道:“死于北伐之战的粮草运送。”
    车轮辘辘,有森白的光从时而飘忽的车幔外透进来,公文上的字像利刃一般割着眼睛:
    范萱,易州人士。十八岁从军,十六年前随燕王北伐,负责前线粮草运送。
    骨节分明的指在“粮草运送”四个字上点了点,顾荇之问秦澍道:“具体是哪一次的粮草运送你知道么?”
    “就是出事被劫的那一次。”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轰然砸落静池,激起连绵水花。顾荇之豁然抬头看向秦澍,唇齿翕合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来。
    当年北伐的时候,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可因着祖父在朝为官的原因,也断断续续地听过一些内情。
    据说是有人向北凉透露了运粮路线,导致粮草被半路劫获。
    北境的凛冬严寒异常,燕王率领的十万北伐军已然乘胜深入敌腹,却因军备不足受困月余。
    后来监军张宪贪生怕死,趁夜带人闯入燕王营帐,割下燕王头颅投诚北凉,导致十万北伐军群龙无首。后在北凉大军的围攻之下全军覆没,至今埋骨塞外。
    此事一出,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惊愕。
    先帝痛失爱子,震怒之余忽然病倒,当时还是太子的徽帝临危受命,出面监国,才稳住了南祁根基。
    因为时局所迫,北伐粮草的运送路线是完全交由运粮队伍决定,高度保密的,甚至连当时的枢密使都不知道。
    故而当时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联手调查此案,最后断定是随军运粮的内部人员里出现了叛徒。
    后来南祁与北凉议和,北凉为表诚意,将当初投靠了他们的叛军皆数交出,这些人也早就死在了断头台或劳城营。
    那这就太奇怪了……
    范萱若是叛徒,却没有投靠北凉;如若他不是叛徒,偶于战场上幸存,为何又要隐姓埋名十六载?
    顾荇之剑眉深蹙,不解地摇了摇头,“你确定是同一个范萱?”
    秦澍不满地啧了一声,将另一张纸拿出来递给他道:“家乡、经历、包括年龄都能对应上,全易州我找不到第二个。除非是陈相留给宋毓的信息有问题,否则一定不会错。”
    顾荇之沉默地拽紧了手里的公文,将整件事情顺了一遍。
    这个范萱在陈相被杀的前几日晚见过他,而后不久便死于久病不治。
    之后陈相将他送回易州,给宋毓递去消息,让他带着一本棋谱来找自己。
    而范萱是一个于北伐之中幸存,却又消失了十六年的人。
    范萱、宋毓……
    这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应当只有北伐。
    纷扰的思绪杂乱,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根线在交织,越扯越紧,倏然相触,发出一声铮鸣!
    那只拿着公文的手豁然收紧,顾荇之瞳孔微震,心中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范萱隐姓埋名的理由……
    会不会,同陈相被杀的理由是一样的?
    如此一来,便能说得通为何他只有等到将死之时才找到陈相,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所以,这会是一个关于当年北伐失利真相的秘密么?
    一个但凡道出,便会丢命的秘密。
    连当朝宰相都不例外。
    外面传来车夫吁停的声音,马车在顾府门外停了下来。车厢内两人都没有动,顾荇之思忖着,久久地没有说话。
    半晌,他将手里的公文理好,藏进袖中,神色肃然地对秦澍道:“你去刑部、还有御史台,将当年所有关于北伐的记录都找出来。这件案子,恐怕还得从十六年前查起。”
    秦澍点头应下。
    “对了,”下车的脚步一顿,顾荇之回身对着秦澍道:“这件事你暗中进行,除你我之外,不能让第叁人知晓。否则恐会招来杀身之祸,明白了么?”
    秦澍一听事态严重,有些犹豫,一时间只能半张着嘴,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顾荇之没有理会他这副为难的怂样,兀自又加了个要求,“还有那个女刺客……咳咳……”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虽背身未看秦澍,然白日阳光下,那截玉似的脖子还是红了一片。
    “那个女刺客也得继续找。”
    “什么?!”这下秦澍倒是反应快,一把拉住顾荇之想要逃脱的手,愤然道:“既然已经有了陈相一案的头绪,那就好好查案,你老是盯着她做什么?她跟北……那啥,又没关系!”
    “怎么没有?”顾荇之反问,气势摄人,吓得秦澍猛地一个后坐,险些磕坏尾椎骨。
    “她……她是在为幕后之人做事,你抓到她或许能获得些额外线索。”
    秦澍惊讶地看着眼前那个年及弱冠便被称为“无双国士”、“少年谋臣”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么可笑无知的话。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反问到,“你抓了她那么多次,那你有得到什么线索么?”
    “……”顾荇之脸色变了变,紧抿着唇,却依旧端着一副凛然的态度道:“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问出来。”
    秦澍难以自制地抽了抽嘴角,提醒道:“她就是个刺客,接任务、杀人,就这么简单。说不定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你费神费力地找她,该不会是要……”
    话说到这里,饶是迟钝如秦澍,也终是反应了过来。
    这顾和尚哪是要抓什么逃犯,分明是要抓媳妇啊!
    春猎那次的布局惊动五部、大理寺的对峙杀人立威,可到最后呢?
    一次是嘴上多了个红印子,一次是全身都是红印子……
    思及此,秦澍煞是心痛地捂住了胸口,痛心疾首地叹到,“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都说男人两个头只能动一个,我看你就是!”秦澍简直要气死,恨铁不成钢地低声斥道:“下面的头一动,上面的头就瘫痪了是吗?!”
    当然,这些话,秦澍也只敢对着顾荇之早已走远的背影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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