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辉,映照秦淮河上华灯绚烂。
    河面上停靠着几艘大船,首尾相连,满挂宫灯,远看便如烛龙火蜃,壮丽而璀璨。
    朝廷为北凉使臣准备的官宴,设在了金陵这处最为有名的秦淮晓月之中。
    北凉人身在北境内陆,干旱缺水,甚少得见这般水灵的景致。故而一上了龙船,便甚是兴奋地四处打看。
    一路寡言的顾荇之忽觉自己的袖子被人给轻轻拽了拽,回头便见秦澍一脸鄙夷地对他使眼色,撇着嘴道:“今日这官宴一了,只怕这些北凉蛮子会狮子大开口,要咱们把秦淮河也送出去。”
    顾荇之冷冷地觑着秦澍,以眼神提醒他慎言。
    远处,一个身着鹦鹉刺绣石榴裙宫装的女子款款行来,步履虽快,却不失端庄沉稳。
    秦澍一见她便拉着顾荇之想躲,却被一声娇软甜糯的“表哥”唤住了。
    来人正是秦侍郎的表妹,徽帝长女,嘉宁公主。
    那一声虽是唤的秦澍,但公主的眼神却是窃窃地往顾荇之身上落的。未及顾荇之反应,嘉宁公主便先对着他软软地道了句,“见过顾侍郎。”
    身为臣下,理应先向公主行礼。顾荇之一怔,赶忙对着嘉宁公主一揖,回了句,“微臣见过公主。”
    清朗低沉的嗓音,像秦淮河上缠绵的流水,一向端庄得体的嘉宁公主倏地红了脸,紧张得险些连手里的团扇都拿不住了。
    公主亲临问好,一般的朝臣都会觉得是莫大的荣耀,且如若公主没有要走的意思,出于礼节也会有些无关痛痒的问候,以免无话可说的尴尬。
    偏生顾荇之这种古板无趣的性子,从来不会刻意讨好谁。此时他也只是垂眼站着,面上挂着谦顺恭敬的笑,实则淡漠疏离得似块冰冷的玉雕。
    满心雀跃期待的嘉宁公主此刻也有些无措,但揪着这个好不容易才能一遇的机会,又不想轻易放弃。只能憋红了那节白玉似的脖子,把费尽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一旁的秦澍都快要看不下去了,正欲起个话头解围,便听龙船的另一边,响起一道娇俏的“长渊哥哥”。
    秦澍霎时觉得一阵凉意从尾椎窜上了天灵盖。
    果不其然,一身华服的宋清歌提裙小跑而来,笑花儿都要从眼眶里溅出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宋清歌痴缠顾荇之数年的事,在南祁皇室并不是什么秘闻,故而嘉宁公主一见她,脸色就阴沉得像是七月里要落雨的天。
    秦澍紧张得手心出汗,因着这两人都是自己的表妹,只怕等会儿她们要是打起来,自己偏帮了谁都怕是要拿话说。
    “长平郡主想是许久未与嘉宁公主姐妹相聚了,”秦澍正兀自忐忑,只听身边那人云淡风轻的声音,“既如此,微臣不便打扰,先退下了。”
    一席话说得得体有礼,任谁都挑不出错处,继而举臂一揖,只留给众人一道深紫色的影儿。
    秦澍一如既往地颠儿颠儿追了上去。
    “顾和尚,”他扯住急步如风的顾荇之,回头瞄了一眼那两个还在暗自较量的表妹,叹道:“你不觉得自己这种招了蜂蝶,又置之不理的作派不是很厚道?”
    回应他的是一个淡漠的神情,顾荇之道:“蜂蝶不过是留恋胜春光景,春日逝后,自会散去。”
    秦澍撇嘴,颇为惋惜,“人人都爱阳春叁月的紫燕黄莺,我看也是只有你,偏生钟意那只踏雪破风的鹰。”
    顾荇之沉默,瞪了秦澍一眼,冷声道:“秦侍郎今夜倒是颇有诗兴。”
    见过了这人无数的手段,秦澍当即读出顾荇之语言里的威胁,赶紧故作正色地调转了话头,“根据你上次提供的思路,我几乎查找了北伐期间所有不在金陵的高官。可是其中,似乎没有任何人有作案条件。”
    顾荇之蹙眉看他,不发一言。
    秦澍兀自又道:“这些人都是被派往了地方,或是有公职在身,于地方官府都有到达的记录,不太可能随军北伐送粮。”
    “嗯,”顾荇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步下一顿,转身看着秦澍道:“那你有查过太医院的记录么?”
    “太医院?”秦澍蹙眉,头摇成了拨浪鼓,“这跟太医院有什么事?”
    “要偷偷北上随军,不一定是被派往外地,”顾荇之一顿,又道:“若是因病告假,对外却称在府中修养,要随军北伐运粮,也不是不可能。”
    秦澍闻言眉眼舒展,了然道:“那便可以去太医院查一查当年官员的病假记录,假休在一月以上的人,恐怕也不多。”
    “嗯,”顾荇之点头,叮嘱道:“小心行事。”
    *
    船舱的另一头,身着宫装的女官们正为了已然开始的宫宴而忙碌。这些人皆是妙龄女子,各个身姿妖娆,大约是朝廷特地从宫中选出来的。
    花扬混在里头,无奈地将身上那件半遮半掩的宫装拢紧了些。
    实则今日宋毓在宫宴上给她安排的活计只是在后厨帮忙,顺带找机会监视吴汲和北凉使臣是否会借着宫宴避人耳目,私下动作。
    可无奈天生丽质难自弃,花扬才进了后厨不久,就被踱来监工的嬷嬷一眼相中,换上华服被推到了前头。
    身旁的嬷嬷不停念叨着给宴上各位达官显贵斟酒布菜的规矩,待到里面歌乐声一起,花扬和着一众宫婢就被鼓捣着推了出去。
    宴席上,已然是一派鏾钹星铙、歌舞升平的景象。
    花扬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将脸埋得很低,淹没在一众衣着相同的女子之中,倒是并不显眼。
    而那些民风彪悍又不拘小节的北凉使团,之前看着舞池之中身姿曼妙的舞娘歌姬,早已是红了眼,待到布菜的宫婢来到身侧,便按耐不住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北凉素来有宫宴群聚乱交的传统,但南祁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这又是有国君在场的宫宴,并不是什么官员私下狎妓的欢场,如此放荡的作派自是让好些心怀傲骨的主战派官员沉下了脸,愤愤地拍下筷箸,不言不食。
    “怎么?”为首的使臣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放下手中杯盏,明知故问地扔下一句,“诸位这是要忍嘴待客不成?”
    场上安静下来,众人虽面色沉静地看向自己身前的食案,然心里都是在期待着龙座上,徽帝给一句金口玉言。
    然片刻后,众人只等来了右相吴汲带笑的声音。
    他将手中杯盏一举,大有自罚一杯的姿态,圆场道:“我南祁待客向来周到,使臣大人不必顾虑,自便就好。”
    言毕,自有些见风使舵的主和派官员为了给北凉人搭台子,有样学样的将身侧布菜的宫婢轻揽入怀。
    龙座之上,徽帝到底是变了脸色。但也只能让大黄门寻了个龙体抱恙的由头离席,保住了些身为国君的体面。
    秦澍碰了碰旁边人的胳膊,一脸唏嘘地摇头。
    顾荇之沉默地看过来,目光恰巧落到他身侧那个举箸布菜的宫婢身上。
    一双纤白的手,没有蓄甲,五指白如玉琢,而甲板干净得如同淡粉色珠贝。
    顾荇之怔忡,只觉这只与在场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手,依稀是在哪里见过。
    然她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又将脸遮去了一大半,只露出个小巧细腻的鼻头。那两扇鼻翼缓缓翕合,频率微快,似乎是有些忐忑。
    正如顾荇之所料,花扬此刻确实忐忑。
    毕竟跟刑部、大理寺的人多次交手,这样的场合,想必顾荇之也会在。随着徽帝的退场,身为右相的吴汲也随驾跟了出去。
    花扬虽不太敢四处张望,却没忘了今夜的任务是什么。她囫囵着将手里的东西都堆到秦澍的碗里,继而端起空盘,紧跟着吴汲就出了主舱。
    转过宫宴的主场,她追着吴汲闪身进了一间灯火昏暗的船舱。这里似乎是专门留下给徽帝更衣休息所用。有侍卫把手,花扬跟不到里面。
    好在吴汲只是送徽帝安歇,不久便离开了,但他却没有往主舱的方向行去。
    花扬起了疑,远远地缀在后面,一路跟着他从船队头部走到了中间的舱室。
    前面一个转角,吴汲缓步行了过去。
    花扬一时拿不准该不该跟上,便将身子贴在转角一侧,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
    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她思忖着,决定跟过去看看,然脚步微动间,腰腹陡然一紧。力道之大,几乎险些生生将她的双足都拉离地面。
    天旋地转之间,花扬根本来不及反应。她只觉自己猛然间被钳制住了双手,耳边一阵门扉的微响,她背上一痛,整个人便被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犹如砧板上的鱼。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侍卫巡查而过的声音。方才若是她真的跟过去,估计现在已经被人发现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花扬有些呼吸短促,她张大了嘴想喘口气,倏然间,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掌覆上来,将她的呼吸也堵住了。
    熟悉的手法、熟悉的温度,就连气味都是熟悉的淡淡松木。水波荡漾的昏暗船舱中,花扬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顾荇之。
    外面稀疏的宫灯微晃,迷离的光晕透过门扉上菱花纹落到他略带愠怒的脸上,温润的眉眼里透出几分凛冽的寒气。
    饶是现下两人以这样的暧昧姿势正面贴在一起,那双深黑的墨瞳也只是倔强地盯着花扬头顶上的门板,好似憋着一股难以疏解的郁气,似乎……
    还有些不甘和愤懑。
    大约是还气着上次她偷拿他衣服的事。
    不知为何,看见从来都喜怒不形的顾侍郎这副样子,花扬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于是她微提膝头,长腿勾住顾荇之,用脚背在他小腿内侧缓缓地摩挲,身体力行地跟他问了声好。
    那只钳制着她双手的大掌颤了颤,黑暗之中,花扬听见顾荇之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他的脸色似乎比方才还差,眸子冷冷地扫下来,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往她脸上落。
    “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交给今夜执勤的殿前司。”他沉声警告,退后一步以逃开她腿脚的纠缠。
    然顾荇之甫一动作,捂在花扬脸上的那只手却觉一股热气袭来,一截绵软的东西在他干燥的掌心留下了一道湿热的痕迹,像落入掌心的火苗一般灼人。
    顾荇之一怔,反应过来。
    那是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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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大人无奈威胁:……再撩!再撩我抓你回去坐牢哦!
    花笑着眨眼:在你寝屋里终身监禁?
    顾大人:……先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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