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依旧弥漫着久散不去的药味苦涩。
    殿内静谧无声,唯有青白釉莲花炉里熏着的艾草,偶尔发出窸窣声响。
    徽帝倚在床头,掩唇的白巾上看得到点点散落的殷红。大黄门躬身过去,想给他换块新的手巾,然他只是挥挥手,示意大黄门下去。
    白院正收回搭在徽帝腕子上的手,明晃晃的宫灯下,神情肃然。
    徽帝显得很平静,放下卷起的袖子,缓声道了句,“朕的身体自己清楚,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殿内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白院正才道:“近来入秋,夜间偏冷,臣给陛下多开道驱寒的方子,等到明年开春,想是龙体能好一点。”
    一席话答非所问,却又滴水不漏。
    徽帝笑了笑,长叹一声自语道:“明年……也不知朕还有多少个明年。”
    白院正一愣,本欲劝说。一个小黄门从殿外匆匆行近,往大黄门耳边低于了两句。
    大黄门一怔,向徽帝递去一个眼神,便兀自将白院正请往别殿开方了。
    殿中空阔下来,靠近书案的一架屏风后,开了一扇暗门,一个身着殿前司从二品指挥使官服的人,从里面行了出来。
    “来了?”徽帝的声音平淡无奇,“事情都探明白了?”
    “恕微臣无能,”来人往榻上一拜,恭敬道:“百花楼楼主被杀一案事出突然,就手法和能力来说,微臣怀疑是前些日子里叛变百花楼的那个女刺客所为,可这人形影无踪。自那以后变再也不见踪迹,故而至今也还没能抓获。”
    徽帝闻言没什么表情,只继续道:“据说用以联络殿前司的一块鱼符不见了?”
    “正是,”指挥使点头,“这可会有什么不测?”
    徽帝摆摆手,平静道:“这倒不会,百花楼是殿前司分支这件事虽无人知晓,但如今暴露却是刚好。陈珩之死与百花楼有关,百花楼又与吴汲手下的殿前司有关。这只会让顾荇之更加怀疑吴汲。”
    “是,”指挥使道:“顾侍郎近日来确实在调查吴汲,只是……”
    他顿了顿,小心观察着徽帝的脸色,“那个名唤花扬的女刺客,消失得实在是蹊跷。若是微臣没有记错,之前在春猎围场,顾侍郎便与她正面交锋过。第二次,是顾侍郎以刑部办案的名义,生生将人从大理寺手里抢了过去。可次日,那名刺客便从刑部逃脱了。自此,无论是百花楼还是朝廷,便再也没有那女刺客的消息。”
    “顾侍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那刺客竟然能从他手里逃脱两次……”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那只抓着白巾的手豁然收紧,徽帝沉默地看向床头上袅袅的青烟,没有说话。
    指挥使见徽帝没有打断他,才复又道:“微臣只是不信殿前司派去绞杀刺客的侍卫,会被反杀,全军覆没。无论是从人数、还是武力上,那几个刺客都不会是殿前司的对手,除非……”
    “除非有人颠倒黑白。”
    沉冷的声音,像一片压下来的阴云,通明的烛火印上徽帝瘦削的脸,眸子里,有光都驱不散的阴翳。
    指挥使不敢多话,半晌才听得榻上传来倦弱的声音,“秦侍郎说他是看见大火才去的太医院,你有什么话说?”
    “不!不会的!”指挥使慌忙道:“微臣是接到暗探的来报,说秦侍郎半夜潜入太医院,这才派的百花楼杀手前往。”
    指挥使见徽帝神色晦暗不明,一时也无头绪,只得探问道:“可是有什么重要物件被焚毁了?”
    床上的人一怔,似是回神,那双深邃的眸子因为病弱而深陷在眼眶里,但看过来的时候,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徽帝没说话,半晌才道:“火烧太医院,有可能是焚毁证据;也有可能,是有人想拖延时间。”
    又是一阵结冰似的沉默,徽帝思忖良久,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语带苍凉地道:“朕是东宫太子之时,便是一具病躯,继位十余载,如今这具身子也愈发地不中用了。很多事,朕不得不多思多虑。”
    指挥使垂首听着,不多问,只听徽帝忽然道:“中秋一过,便该是祭祖的日子了。朕时日已然不多,一些人、一些事,若是看不透、猜不明,索性也不愿再忖来忖去了……”
    风过,掀起床幔微响,纷飞翻动不止,窗棂上,正有一轮孤月皎皎。
    *
    顾府,净室。
    靠着某人的手臂打了个滑,花扬从梦里醒过来,身子一歪,便撞上背后那个埋首书册的男子。
    “醒了?”熟悉的声音响在头顶,花扬揉揉眼睛,看见那个棱角分明的下颌。
    阿福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进来,趴在浴桶边凑热闹。看见花扬醒了,便也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尾巴在顾荇之下颌上扫来扫去。
    最近这段时间,花扬总觉得顾荇之气场比以往更加阴郁,回来之后也只是看书批复公文。本来就严肃古板的一个人,现在倒是更没了几分生气。
    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多次都没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今日只好死皮赖脸地拉着他交了一回公粮。
    本是想试试温柔陷阱美人计,看能不能探听点什么出来。谁曾想这人依旧过于勇猛,几轮下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累到云雨初歇就先睡了过去。
    顾荇之见她醒了,只拂开阿福的尾巴,眼睛却不离手里的书卷。
    “这个,”修长的指落在其中一册书页上,他将手里的《六祖坛经》递到花扬跟前,“你画的?”
    花扬还没完全清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凑个头过去,果然看见烛火之下,“佛”字旁边那个硕大的乌龟。
    “……”花扬想起来,这是她来顾府的第一天,偷逛顾荇之书房的时候画下的。
    做贼心虚,某人想一走了之,谁知心念方起,自己的腰就被水下的大掌扣住了。
    “可是我记得你画的乌龟,好像不是这样的。”
    顾荇之气定神闲,又从身后另一本书里抽出一张略有些皱掉的宣纸,递给花扬道:“上次问你画的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乌龟。”
    “……”花扬看着顾荇之指着的那张小黄图欲哭无泪,若是她没有记错,这是她偷看顾荇之洗澡后,回味之余的大作。
    也不知这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落指的地方,恰好是“顾乌龟”那根又长又粗的“尾巴”……
    许是见花扬半天什么都没说,一向聪明过人的顾侍郎半推测半征询地道:“若要说乌龟,我觉得可能画在佛经上的这个才是。”
    说着话他又转向“顾乌龟”,“如果没有看见这幅画,我都要忘了。你还在假冒‘窈窈’的时候,说自己怕黑,拉着我陪睡。当晚就那么巧,房里的烛火同时都灭了,然后……”
    顾荇之的语气慢下来,看她的眼神中泛起猜疑的暗光,“然后有人就将自己的魔爪,伸了过来。”
    “所以,这怕根本不是什么乌龟,”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画的,是窥我沐浴之时的情景吧?”
    “……”
    四目相对,阿福喵呜地叫,伸着爪子去挠花扬盘在头顶的发。
    “是呀,”花扬摁住阿福的脑袋,看向顾荇之的目光颇为坦荡。
    “哦?”顾荇之挑眉,“原来你从那么早的时候起,就喜欢上我了?”
    倏地一阵水响,花扬骑坐在顾荇之腿上,双手扶着他的脸认真道:“那个时候有没有喜欢你,我不记得了,但我敢肯定的是,现在我还挺喜欢你的。”
    言讫一顿,她继续道:“所以,你是不是不该让我太担心了?”
    烛火水光之下,顾荇之才舒展开的眉,又蹙在了一起。他看着花扬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朝堂的事,我一个人烦就够了,何必拉着你一起。”
    花扬不依,伸手去抚他微蹙的眉头,“那到底是谁惹你这么心烦?告诉我,我替你去杀了他。”
    “别胡说!”顾侍郎好不容易缓和的神情又板了起来,花扬莫名被他训斥,登时也委屈地撅起了嘴。
    顾荇之见她不高兴,干咳两声,搂住她放缓声音哄道:“朝堂的事,不像江湖。一把剑一柄刀,恩怨情仇都可以一刀两断。”
    见花扬还是不理他,顾荇之继续道:“那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你明知是对的,不能做;有些事你明是知错的,又要睁只眼闭只眼……”
    “呸!”
    顾荇之一怔,只见怀里的人似乎来了气,一双浅眸盈着水光,直视他道:“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你累不累?想做的事就去做啊,比如我想画个小黄图,随手就画了;想睡你,张腿就睡了。”
    “……”莫名又听了段荤话的顾侍郎,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还欲再说点什么,却见怀里的人一双眸子霎时亮起来。
    花扬了然,“你想做的事,是不是跟嘉宁公主有关?因为自那日从映荷池回来,你就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顾荇之一愣,终是点头默认道:“算是吧……”
    “没关系,”花扬拍拍他的肩,语气释然,“你若是不想退婚,不用为难。”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还可以让公主丧偶呀!”
    顾荇之:“……”
    ——————
    菇:算了,不要跟女人谈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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