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那位小娘子是生得极好,声音甜甜软软,笑起来嘴角那两粒笑涡跟淌了蜜一般。
    可那又如何?这盛京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毅哥儿既然喜欢这款温软甜美的小娘子,他转眼就能找出十个八个来送与他。
    可宣毅恍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地摸着虎口。
    半晌,才道:“表哥,我先回府了,改日再同你出来吃酒。”
    说罢,也没理周晔是何反应,径直上了马车。
    -
    回到霍府,姜黎刚从净室出来,便听桃朱说霍珏去了书房。
    想起霍珏在马车里的异样,姜黎想了想,换了套轻便的衣裳便去了书房寻他。
    桃朱今日摔了一跤,姜黎让桃朱回后罩房休息,自己提着盏灯笼,缓步来到书房。到书房门口时,恰好遇见从里出来的何舟、何宁。
    二人看见姜黎,俱是一怔,齐齐躬身行礼。
    姜黎见他们神色匆匆,面色严峻,知他们二人定是有要事在身,便含笑颔首,道:“你们忙去吧,我自己进去寻你们主子。”说完便推门进了屋。
    屋子里灯火通明,霍珏披着件墨色的外袍,坐在桌案后头的圈椅上看书。看到姜黎进来,容色冷峻的郎君瞬间柔和了眉眼,暖声道:“怎么过来了?”
    姜黎眉眼一弯,笑着道:“你许久没看我练字了,今日陪我练会字,可好?”
    自从卫媗去了桐安城,姜黎便鲜少让霍珏教她习字了。卫媗写得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姜黎自然是跑去同她学了,偶尔才会缠着霍珏陪她练字。
    小娘子说起话来眉眼含着笑,像春日里的融融暖光,看得人心头一软。
    霍珏自是应好,起身去接过她手上的灯笼,转手搁在小几上,接着才取纸研墨,把笔递给姜黎。
    从前她习字,是为着日后能给霍珏研磨,为他红袖添香的。现如今倒是反过来了,都是他给她研磨,他陪她练字。
    想来她嫁给他之后,倒是被养得越来越娇气了。
    姜黎写了首诗经里的诗,就是从前霍珏给她起表字时同她念过的那首《既醉》。
    她如今的字写得很是不错,再不复从前的软骨头字。虽说并不能像卫媗与霍珏那般,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风骨,但至少是能令人赏心悦目的字了。
    姜黎写得认真,霍珏亦看得认真,倒不是在看字,而是在看人。
    小娘子今日洗了发,半湿的发垂在腰侧,只用一根木簪挽了个松松的发髻。那木簪尾部刻着静嘉二字,分明是她及笄时,他送与她的那根簪子。
    长睫轻垂,红唇轻启,呼吸间满是盈盈绕绕的杏子香,勾人而不自知。
    练了两刻钟,姜黎正要放下笔,身后忽然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霍珏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有四个字的走势不对,我握着你的手写一遍。”
    他靠她靠得极近,呼吸温温热热地扫过她耳垂,每扫一下,姜黎的心脏便要漏一拍,手里的狼毫差点没握稳。
    霍珏握着她的手,缓缓地在纸上写,少倾,他提起笔,在她耳边轻声问:“看清楚了吗?”
    姜黎“嗯”一声,像只鹌鹑似地低着头,脸颊渐渐发烫,下意识忽略腰臀处的怪异感。
    屋内烛火静静烧着。
    “啪嗒”一声,一滴乌黑的墨从笔尖滴入纸内。
    霍珏轻轻一叹,放下笔,将她转过身,抱起,放在桌案上。
    “阿黎在怕什么?”霍珏低眸看着她,长指勾住她的发梢,轻轻摩挲,笑了笑,道:“我又不会在这里碰你。”
    他知她面子浅,上回没忍住在书房亲了她,大抵是亲得有些狠,她连着几日都没来给他送汤羹,都是差桃朱送来的。
    现下佳人在怀,虽心猿意马,情难自禁,却也不会强迫她在这儿与他燕好。
    姜黎不妨他说得这般直接,脸烧得比小几上的烛火还要红。
    她抬起眼,湿润的眼里映着他的脸。
    他生得极俊,眉骨高耸,眼眸深邃。此时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冲淡了一贯来的冷峻,谪仙一般。
    姜黎揪住他的衣襟,软着声音道:“我怕你不开心。霍珏,你在生你自己的气,对不对?”
    其实他这人的情绪素来不外露,寻常人很少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
    可姜黎就是能知道他不开心,也知道他在生他自己的气。
    与他成亲后,她便发现了,但凡她受伤,他第一个怪的总是他自己。
    霍珏漆黑的眼静静注视着少女明媚的脸,半晌,温声道:“对。我气我没护住你。”
    姜黎以为他说的是今夜的事,忙笑着道:“你护住我了呀。那人想抓我时,是你用板栗震开了他的手,他才抓不住我的。”
    小娘子仰起脸,笑意盈然地望着他,唇角笑涡浅浅,一脸的仰慕,“霍珏,你好厉害。”
    霍珏心口一震,低身,紧紧抱住她,鼻子蹭着她柔顺的发,轻轻阖上了眼。
    没有。
    他没有护住她。
    上辈子她被宣毅掳走后,毅然决然地跳入了庄子里那口干枯的井里。
    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甚至来不及同她说,那日我同你说的是气话,我从来不曾讨厌你,也从来不曾后悔认识你,我与你一样,喜欢你喜欢了许久了。
    第42章
    那一日是他入宫后的第二个年头, 盛京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阿黎来寻他,笑着同他道,酒肆的生意日渐红火, 她攒下了第一笔钱,日后定能攒够钱赎他出来。
    彼时姜黎始终相信,只要银钱足够多, 便能顺顺利利替他赎身。可她根本不知, 他入了宫便再无退路。
    且不说宫里没有太监自赎的规矩, 便是有, 他也不会离宫。他抛弃一切, 连作为一个男子的尊严都舍弃了,不手刃仇人,如何甘心?
    况且, 他已经是去了势的阉人, 不能娶她,也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男子能给的一切,本就不该耽误她的。
    再过大半年她便要满十八岁了,该寻个爱她重她的可靠男子成亲,生几个她喜欢的小娃娃, 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霍珏望着姜黎湿漉漉的眼, 忍下心口那慢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冷着声音同她道:“你为何还要纠缠我?难不成你也同宫里的人一般, 想要我做你的对食?”
    “姜黎, 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厌恶,让我后悔认识你。莫再纠缠我了, 回桐安城去, 寻个老实敦厚的人, 嫁了吧。”
    呵气成冰的严寒敌不过他话里的冰冷。
    姜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咬着唇后退两步,藏在兜帽里的一张小脸刹那间惨白若金纸。
    自从知晓他入宫做了太监,她千方百计地塞银子、寻人脉,好见他一面。可见他一面当真是难,十次里能见上一次,说上几句话便是顶顶好的了。
    可只要能见到他,姜黎便很知足。
    虽每次见面,他总是不假辞色。却从不曾似今日这般,一言一语都像开了刃的刀,直往人心窝里捅。
    姜黎认识霍珏这么久,第一次直面他的残忍与狠戾。
    “霍珏,你别误会。我是,是喜欢了你许久,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拿你当对食。我只是,我只是……”
    小娘子话说到一半,眼泪已经扑簌簌坠落。
    她怕他嫌弃,匆匆忙忙拿衣袖抹泪,继续哽着声音道:“他们都说宫里无权无势的人,日子过得格外艰难,且命不保夕,我这才想着替你赎身,好让你在宫里有个盼头。出宫后,你想去哪都成,我决不会再纠缠你。你若是不喜我,我便离你远远的,让你一辈子都看不到我。”
    她强忍着泪,眼眶通红,面色惨白,瞧着分外可怜。
    霍珏别开眼,胸口像是压着块重重的石头,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沉默半瞬,他终是轻声道:“我的日子过得不艰难,也并不想出宫,入宫是我自愿的,无人相逼。日后,你别再来了,只当从不认识我这人。”
    他注定要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她不该,也不能与他沾上关系。
    姜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说的句句是实话。
    听罢这话,她强自弯起嘴角,笑着道:“如此,倒是我多管闲事了。霍珏,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你了。”
    说着,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钱袋,放在地上,道:“这些银子你留着,你从前在书院里帮了阿令不少忙,我是他姐姐,自该感谢你的。只盼你日后顺遂,无妄无灾。”
    似是怕他拒绝,她放下钱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不给他一句拒绝的机会。
    她那日穿了件浅碧色的袄裙,云鬓里缀着朱红玛瑙,纤薄的身影走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跑。
    他原是想放她自由的,他这样的人,不该耽误她,也不配得到她。
    可他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再见时,已是天人相隔。
    她躺在他怀里,身躯冰冷,遍体鳞伤,再不能睁眼看他,娇娇软软地喊他一声“霍珏”。
    -
    烛火摇曳,烛花“噼啪”响了声。
    书房里,姜黎坐在桌案上,被霍珏拥得极紧,紧到都快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软声道:“霍珏,我真没被吓到。你知道的,我胆子可大可大了。”
    霍珏微微睁眼,从她颈间抬起头,额头抵着她的,压下心尖那密密麻麻的钝痛感,道:“嗯,我知道,我们阿黎从不是胆小之人。”
    姜黎一听他这语气,便知他是在哄她。
    却也不计较,只笑着道:“我是你娘子,不是小孩儿了,你别总拿我当孩子看。”
    为了让他心情好些,她就这般含着笑,软着声,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那模样乖极了。
    这样的阿黎,怎能教他不爱?
    霍珏低下头去,拿唇轻轻去碰她的额头,而后是眉眼,最后是唇。
    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含任何情欲,却格外的爱怜。
    姜黎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双手揪住他肩上的衣裳,磕磕绊绊道:“要,要回寝屋,再亲吗?”
    霍珏神色一顿,接着便垂眼笑了,抱起她,道:“好。”
    夜色深沉,芙蓉帐暖。
    霍珏待得怀里的小娘子睡沉了,才将手臂从她颈下挪开,掀开幔帐,出了寝屋。
    何舟、何宁静静等候在书房外,见霍珏披着件玄色的大氅,信步前来,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主子。”
    霍珏微微颔首,进屋后,便淡声问:“查得如何?”
    何宁上前一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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