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奎望着被忽起的狂风撞得“哐哐”响的窗牖,手肘一抻, 低声问霍珏:“皇上怎地出去这般久还不回来?不是说要同我们品品大相国寺的佛茶吗?还有,惠阳长公主怎地挑这个时候来?”
    霍珏低眸注视手里的茶盏,只见清透澄净的茶水里沉着几片嫩绿的茶叶。
    他抬手饮了一口茶, 淡声道:“皇上与长公主兄妹情深, 兴许还在谈话。我们为人臣子的,耐心等着便是。”
    宗奎“啧”一声。
    兄妹情深?
    谁不知晓自打辅国将军府的那位驸马爷去了, 长公主就不曾入过宫了。
    宫里宫外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有说成泰帝因着驸马爷与长公主有了嫌隙,不许长公主入宫。有说长公主羞愧于驸马爷对成泰帝的诬蔑, 自行在家忏悔,这才不入宫的。
    可要让宗奎说啊, 不管是何种猜测, 长公主一入宫, 成泰帝就迫不及待地出殿迎接, 说明兄妹二人这是已经冰释前嫌了呗。
    宗奎耸耸肩, 道:“既如此,皇上索性就散了这茶宴会, 同长公主好好叙, 让我们在这干等作甚?”
    霍珏放下茶盏, 望了眼殿门处, 唇角微微一提。
    成泰帝不会再回来紫宸殿的。
    长公主收到那消息,定然是想要同成泰帝好生“分享”。
    人心最是难测。
    七年前, 她选择了护住她的兄长, 却不想会永远失去自己的驸马。如今七年过去, 她在日复一日的噩梦里, 岂能无怨?岂能不恨?
    紫宸殿外的汉白玉石阶里,成泰帝望着长公主拾级而下的身影,脑海里还回响着她方才说的话。
    “皇兄可知大悲楼在皇兄寿诞这日,发生了何事?”
    “大悲楼的灵牌泣血了,今日在塔中祭拜之人,全都听见了悲恸的‘嗡鸣’声。皇兄,你说究竟是哪家先祖的灵牌在泣血?”
    “父皇的功德碑泣了血,卫家先祖的灵牌泣了血,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皇兄,你信报应吗?”
    报应……
    成泰帝素来儒雅的脸登时扭曲成一张又愤怒又惊恐的恶鬼脸。
    他抚着胸口,指着数米之外的随伺太监,道:“赵保英!快去叫赵保英过来!”
    -
    一刻钟后,赵保英笑眯眯地进了紫宸殿,对内殿里的朝臣微一躬身,道:“皇上心有所感,与圆玄大师到乾清宫论佛法去了。特令咱家前来紫宸殿来,同诸位大人说一声,今日的宫宴到此结束。”
    此话一落,列座于前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
    凌叡与朱毓成对视一眼,很快又各自错开眼,面色淡淡地站起身,对赵保英道:“有劳赵公公。”
    成泰帝最喜君臣同乐,过去几年的寿诞宫宴,不到亥时根本不会结束。这会尚且不到戌时,怎地忽然就停宴了呢?
    朝臣心中的疑惑也不过一闪而过,出了紫宸殿,便在内侍的引领下,直奔承天门而去。
    霍珏与宗奎座次排于末尾,等到旁的人都出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慢慢往殿门去。
    甫一出门,便听得赵保英道:“霍大人请留步。”
    霍珏脚步一顿,似是有些意外,同赵保英微一拱手,道:“赵公公有何贵干?”
    赵保英不着痕迹地给小福子递了个眼神,小福子立即笑眯眯地对宗奎道:“宗大人,奴才这就送您出去,请随奴才来。”
    宗奎目光在小福子与赵保英之间梭巡一番,蹙了蹙眉,道:“状元郎,我在玉阶下等你。你若是需要人帮衬,喊我一声便是。”
    他这话说得毫不遮掩,听得小福子嘴角一抽。
    敢情这位宗大人是怕他家督公对霍大人不利不成?啊呸,也不瞧瞧今晚若是没有督公,这位霍大人的小妻子哪能安然无恙?
    不就仗着自己家中有长辈撑腰罢了,宗家在盛京是没几个人敢惹,可人宗遮大人都没吭声呢,你一个小小御史在督公面前叫嚣个什么劲儿?
    小福子心里把宗奎暗暗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道:“宗大人,请吧。”
    霍珏对宗奎轻轻点头,道:“无妨的,宗大人先行离去便是。”
    宗奎这才抬脚离去,他人刚一走,赵保英便道:“霍大人,今日咱家去取佛茶之时,恰巧偶遇了霍夫人。霍夫人似是迷了路,也是凑巧,咱家刚差人把霍夫人送去御花园,便又‘偶遇’了鸿胪寺卿家的周大人与定远侯府世子。”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与偶遇,赵保英这话说得半点也不隐晦。
    霍珏面色一凝,忙郑重行了一礼,对赵保英道:“多谢公公替内子解围,公公的提点珏铭感于心。”
    赵保英见霍珏一点便通,也不多说,只一甩拂尘,笑着道:“咱家不过随口一说,哪来的提点?霍大人不必挂怀,时辰也不早了,霍大人请回吧。”
    霍珏拱手又道了句谢,态度恭谨。
    待得霍珏下了玉阶,赵保英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对送人归来的小福子道:“咱家现下便去乾清宫,你跑一趟御花园,给高进宝搭把手,今夜你们二人不必来乾清宫。”
    小福子忙“诶”一声,顿了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督公小心些,奴才瞧着今日皇上……”
    饶是如今的紫宸殿只剩他们二人,小福子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
    赵保英觑他一眼,笑骂道:“咱家这些年在宫里的饭可是白吃的?快办事去,别磨磨蹭蹭地赖在这耍懒!”
    小福子心知自家督公不带他去乾清宫,不过是怕他遭池鱼之殃,被皇上拿来泄火丢了小命罢了。
    忧心忡忡地冲赵保英躬了躬身,便往御花园跑去。
    -
    夜里的乾清宫灯火通明,庑廊下挂满了明亮的琉璃灯,每一盏灯的灯面都画着普度众生的慈悲佛像。
    按理说这庑廊亮堂堂的,不该会让人觉着发瘆才是。
    可余万拙守在寝殿外,听着寝殿里头传来的诵经声与木鱼声,头皮一阵阵发麻。
    明明是夏日,却总觉着阴风阵阵。
    余万拙知晓,这都是人心露了怯罢了。
    说来他入宫到现在,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血,便是先帝的血,他也沾过。
    从皇陵回来后,他已经鲜少会似今日这般心神不宁。
    地动,功德碑擘裂,大悲楼泣血。
    一件件、一桩桩,接连不断,诡异又神秘。
    偏生这还不是人为。
    自从临安地动之后,皇上的精神一日比一日紧张,一日比一日脆弱。
    莫说是皇上,便是他这个一贯来不信神鬼的人,也开始动摇。
    余万拙不由得想,这世间是否真的会有因果报应?
    惊雷轰隆,闪电狰狞。
    这雷电震得余万拙眼皮直跳,想起了七年前那夜。
    也是这样的惊雷夜,承平帝紧紧攥住他的手,目光似是要吃人一般,喉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临死之人,力气竟是出乎意料地大,余万拙的手腕甚至被挠出了几道血口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手腕的伤口早就好全,连半点踪迹都寻不着。
    可此时再回想,肌肤被指甲划开的疼痛,似乎又回来了。
    正想着,一人身着朱红吉服,从不远处信步而来。余万拙微微眯起眼,望向来人。
    “余掌印,圆玄大师可是到了?”
    赵保英温声细语地说着,神色与寻常无异,语气听着,似是与余万拙关系十分亲近。
    余万拙暗暗骂了句“笑面虎”,扯了扯唇角道:“圆玄大师半刻钟前方才到乾清宫,如今正在殿内为陛下燃灯诵经。”
    赵保英笑着颔首,道:“如此便好,今夜陛下心绪不宁,约莫是要燃灯诵经一整夜的。你我二人承蒙陛下看重,方能在司礼监受到重用。如今陛下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掌印不若同咱家一起随伺左右?有掌印在,想来陛下也会安心些。”
    这话一落,余万拙脸上的假笑便绷不住了,狠狠咬紧了牙关。
    成泰帝方才见到他时,脸色已是极不好。
    毕竟当初在这乾清宫,便是他与成泰帝一同把那碗药灌进承平帝嘴里的。成泰帝如今见着他,想到的恐怕不是他余万拙的从龙之功,而是自个儿如何狠心弑父。
    余万拙原想着赵保英一来他便离去的,偏这笑面虎面甜心苦,一来就给他挖坑。可他方才那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若是真的离去了,只怕成泰帝知晓后会更不喜。
    “咱家正有此意,赵公公请吧。”
    余万拙深吸一口气,轻甩拂尘,与赵保英一同入了内殿。
    -
    紫宸殿的茶宴草草结束,御花园里的赏花宴自然也不得继续。
    王贵妃听到宫人来禀,说惠阳长公主入了宫时,便知不好。
    果不其然,惠阳长公主才入宫半个时辰,紫宸殿那头的茶宴便散了。成泰帝去了乾清宫,约莫又要念往生经念足一整晚。
    至于明日……
    王贵妃心中一叹,她身上的伤才将将好全,明日成泰帝一来,又不知要落下多少伤痕。
    索性便让嬷嬷多加点药罢!
    “本宫瞧着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即是天公不作美,今日的赏花宴只能就此作罢,都回去吧。”
    王贵妃话音刚坠地,围在她四周的外命妇便齐齐行礼道谢。
    姜黎同薛莹、明惠郡主正坐在亭子里说话,忽见几位内侍宫嬷急匆匆地去了钦安殿,这才知晓是王贵妃要摆驾回乘鸾殿了。
    三人俱都有些不舍。
    明惠郡主从发髻里拔出根玳瑁金步摇,倾身插住姜黎的鬓间,笑着道:“我与阿黎一见如故。可惜手上也没甚趁手的见面礼送与你,这步摇是父王前些日子寻工匠给我打的。一套足足有六支,阿莹已有一支蜜合色的,我头上这紫色的倒是与你今日的衣裳很是相称,就当做礼物送与你了。你可莫要嫌弃。”
    这样一番好意,姜黎哪会拒绝?也不扭捏推拒,摸了摸那步摇便笑着同明惠郡主道谢。
    她摸了摸腰封,想看看有无合适的回礼。
    可她今日出门,荷包是带了不少,旁的就几乎没有了。也就只得腕间的一串羊脂玉手钏和头上的蓝玉头面适合拿来送人。
    可这些都是阿姐去岁送与她的及笄礼,姜黎当然是舍不得把阿姐送的东西再转送出去的。
    薛莹与明惠见姜黎苦着一张脸摸腰封,忍不住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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