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娘耳朵一热, 倒是没想到杨蕙娘会将她先前提过一嘴的话都还记着。
    “是, 是他。”
    杨蕙娘眉心一蹙:“所以, 那人如今入宫做了太监?”
    如娘能寻回她那位重要的人, 杨蕙娘自是替她开心。可那人入宫做了太监,又怎能给如娘幸福?
    杨蕙娘从不觉着女子年岁大了, 守了寡了, 就不能再嫁人了。
    这世道对女子忒苛刻, 那劳什子贞节牌坊就是束缚女子再嫁的索命绳。多少女子为了挣一座贞节牌坊, 生生将自己的下半辈子的幸福搭了进去。
    杨蕙娘自个儿守了那么多年的寡,可不是为了要挣个什么贞节牌坊, 只不过是没遇着合适的人罢了!
    对她来说,这合适的人不仅要对她好, 也要对阿黎与阿令好。
    这样的人哪有那般容易遇到?这才蹉跎了那么多年。可如今遇到了孙大当家, 她却是起了再嫁的心思的。
    也因此, 一听到如娘的那位邻家兄长是个太监, 她当真是失望极了。
    如娘那样好的人, 过去那些年又受了那么多的苦,杨蕙娘是真希望她能否极泰来,遇着个良人给她幸福的。
    可若那人是太监,又如何能给她幸福……
    如娘虽不善言辞,可心思敏感,哪能不知晓杨蕙娘是如何想的?
    她笑着握住杨蕙娘的手,目光真挚而坦率,道:“活着,已是,不易。能,遇着,便是,大幸。”
    失散了那么多年,她与保英哥哥能活着重逢已是大幸。
    旁的她也不求,只想着他在宫里安安生生、长命百岁的,闲暇了来酒肆喝几口她酿的酒便足矣。
    赵保英来酒肆那日,天色晴朗,万里无云。
    连绵了数日的狂风暴雨说停便停。
    小福子笑眯眯道:“哎呦督公,您看这天蓝得哟,显然是知晓督公要去见如娘子了,特意给您们放晴的。”
    赵保英淡看他一眼,笑骂道:“一会到了状元楼,可莫要这般油嘴滑舌。”
    他今日没穿成泰帝御赐的那套朱红色官服,只一套简单的蓝灰色常服,配白玉冠。因着面容清秀阴柔,瞧着就像个白面书生。
    小福子忙道:“督公有所不知,我与状元楼里的几位掌柜关系好着呢!杨掌柜还夸我长了张好嘴,会说话!”
    小福子说到这,不免有些自得。
    他不仅嘴甜,这张圆润润的脸也长得讨喜。这才被督公选中,陪他来酒肆吃酒。瞧瞧人高大人,脸长得那般凶,想吃酒都没得吃。
    所以说,武功再高强也比不上一张好脸呢!
    酒肆今日歇业,到得酒肆,小福子为了展现他与杨掌柜、姜小娘子的好关系,下了马车便殷勤地一口一个“姐姐”喊着,俨然是这酒肆里的一员。
    他昨日来给如娘传口信时,姜黎她们就知晓他是赵保英的人了,还从他“不小心”说漏的话里得知,宫宴那日赵督公是特地去给她们解围的。
    杨蕙娘本来并不知晓李嬷嬷使坏的事,从小福子嘴里听说后,心里一阵后怕,对如娘的这位邻家兄长简直是感激到不行。
    赵保英到的时候,杨蕙娘不仅和姜黎一同在厨房忙前忙后,还特地将酒肆唯一一间雅间打扫得纤尘不染,给如娘与赵保英好生叙旧。
    这雅间说来是当初姜黎特地让隔出来的,想着日后若是霍珏要带上峰同僚过来吃酒,也能有个安静些的地儿,不似大堂,总是吵吵闹闹的。
    此时的雅间里,赵保英饮了一口花香满溢的百花酒,笑着道:“我在宫中这些年,过得不难。多亏了当初林先生教我识字,甫一进宫,我便被调到御书房里管书墨。这才慢慢入了圣人的眼,安安稳稳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只字不提他当初是如何被兄长卖与人牙子,如何被人牙子强行去了势卖入宫里的,又是如何在旁人的辱骂糟践中守住这条命,当上人人敬畏的赵督公的。
    小结巴眼窝子浅,若是知晓他从前受的苦,大抵要哭上一整日的。
    如娘自是不知晓赵保英有过怎样惨痛的过去,认认真真地听赵保英说话,半个字都舍不得错过。
    直到赵保英问她一句:“过去二十九年,你过得可好?”
    如娘笑着点头,也不同他说,他离开定风县没两年,爹爹便去世了。后来她嫁了人,没两年便守了寡,被恶毒的公婆磋磨了十多年。
    若不是遇着了杨蕙娘,兴许连上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好。虽,守了寡,但日子,不难过。遇到了蕙娘后,同她学,酿酒。还,还来了,盛京,遇到,保英哥哥。”
    如娘说这话时,是真心觉着自己不苦的。
    她受过苦受过累,遇到过心肠顶顶坏的人。可如今她有杨蕙娘、阿黎、阿令这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陪着,又遇回了赵保英。
    于是,过往的一切苦难都似乎变得不值得一提了。
    就像爹爹同她说的,人要往前看往前走。若是困囿于过往,那便如同沼泥缚脚,再也踏不出一步路的。
    二人就这般慢慢叙着话,都只捡着好的话说。
    丝毫不知,在过往那孤独的几乎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支撑他们走下来的,是他指间扳指与她腕间红绳里的一颗灰扑扑的珠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个秋日,如娘捡回来一块黑漆漆的木头,非说那是定风县传说中的凤凰木,要他磨出两颗珠子来。
    “看,看到,凤凰木,会有,好运。保英哥哥,和,如娘,至少有,一人,会过得好。”少女张着湿润的眼,笑着如是说。
    -
    都察院。
    霍珏正埋头写案牍,宗奎从门外进来,行至他身后,重重一掌拍在背上,道:“状元郎,不谢。”
    手里的狼毫因着他这一掌硬生生划出了一条横杠,写了半个时辰的案牍就此阵亡。
    霍珏默然片刻,抬起眼望着宗奎,道:“还请宗大人解释一句,珏需因何事谢你?”
    说着,目光缓缓下移,示意宗奎看看被他那一掌拍坏的案牍。
    宗奎瞧了瞧案牍里那长长的一横杠,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他也不是故意的。
    方才不过是因着知晓了他先前参镇平侯宠妾灭妻,纵子强抢民女的奏疏被皇上批答,一时激动才拍了下霍珏的背。
    宗奎清了清嗓子,道:“柏大人同我说,皇上已经同意降镇平侯的爵位,并且罢了镇平侯嫡长子的官职,不许他袭爵,镇平侯的爵位这下是再不能往下传了。”
    说着,他冲霍珏露出个“我厉害吧”的眼神,继续道:“听说镇平侯府的那位大小姐从前没少辱骂你,我如今替你出了一口气,你难道不该谢我吗?诶,状元郎,做人可不能没良心,你知道我盯着镇平侯府,挑灯夜战写了多少份奏折吗?”
    宗奎从前只知霍珏出身寒门,也是查镇平侯府时,方才知晓那徐书瑶同霍珏夫妻二人的过节。
    他这人一贯来护短,与霍珏相识的时间虽不久,却很是欣赏他,心里早就将霍珏当做了自己人。
    既查出了这样的事,哪有不替他出一口气的道理?
    这才锲而不舍地追着镇平侯府穷追猛打。
    霍珏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拱手行一礼,道:“如此,珏在此多谢宗大人。”
    虽知镇平侯会被削爵,应是干爹在背后出了力。
    赵保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内阁呈往金銮殿的奏折都须得由他先过目。眼下成泰帝眼疾日益严重,他如今就是成泰帝的眼睛,必要时,还能替他做出决定。
    可宗奎的这一番心意,他不得不谢。
    宗奎耸了耸肩,得了霍珏的谢了还要卖个乖,厚着脸皮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改日请我到你丈母娘开的酒肆吃吃酒就成。”
    霍珏颔首应下,见快要写完的案牍作了废,也没打算继续写,收拾好桌案便准备提前下值。
    宗奎见他要走,忙打趣道:“你这便要下值了?可是要回去给你家娘子帮衬?”
    都察院里谁不知这位状元郎是靠着自家娘子挣的银子上京赴考的?
    前几日宫宴上又见他对他那位夫人鞍前马后、关怀备至的,纷纷笑话他惧内。
    惧内在都察院可不是什么侮辱人的词儿。
    两位都御史都是怕妻子的,旁的官署的人还讽刺这是都察院的传统呢。
    霍珏听着宗奎的打趣,提唇笑了笑,没应答。
    他自是想着早些回去陪阿黎的,但今日他提早下值,却是为了赶在干爹离开酒肆之前同他见一面。
    毕竟眼下这形势,干爹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霍珏猜得不错,成泰帝龙体抱恙,赵保英的确不能离宫太久,在酒肆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要回去。
    马车停在顺乐街的街尾,同如娘约好下回再来吃酒后,赵保英便出了酒肆,往街尾去。
    正要提脚上车,街尾那棵大槐树下忽然走出一人,对他拱手道:“赵督公请留步。”
    赵保英放下抬到一半的脚,回眸一望,见是那状元郎,便笑了笑,道:“霍大人可是有话要说?上来罢,在车里说。”
    小福子一贯机灵,听见赵保英的话,忙上前开了车门。待得二人上车后,又主动关上门,在门外守着。
    上了车,霍珏便道:“珏知晓赵督公不能在外久留,便长话短说。明日赵督公与薛指挥使前往大相国寺彻查灵牌一事,珏可否一同前去?”
    赵保英挑了挑眉,去大相国寺查探一事目前并无多少人知晓,这状元郎从何得知?
    摸了摸指上的木珠,他也不问霍珏是听何人说的,只笑着道:“霍大人是以何身份同咱家说这话?”
    心知干爹这人不喜拐弯抹角,霍珏也不绕弯子,坦诚道:“以如娘婶子侄之身份。”
    赵保英闻言一愣。
    如娘说杨蕙娘一家于她有大恩。
    原先还以为这状元郎是想要挟恩图报,借着大悲楼之事立个功。
    即是要挟恩图报,那定然会将话说得冠冕堂皇,“为皇上分忧”“为督公效犬马之力”云云。
    不曾想他倒是坦坦荡荡地搬出如娘来,言下之意便是说,我拿如娘来当婶子,自然也把赵督公当做自己人。即是一家人了,那自然不会说两家话。
    赵保英笑叹了声,温声道:“霍大人有所不知。此番前去大相国寺,未必能查出什么,你若是想立功,那恐怕是捞不着什么功劳的。如此你可还想去大相国寺?”
    霍珏道:“若督公不嫌麻烦,珏愿与督公、薛指挥使一同前往。”
    赵保英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既如此,咱家便同皇上道一声,明日霍大人在城门处等咱家便是。”
    待得霍珏下了马车,赵保英垂眸沉思了须臾。
    先前因着不想打扰如娘的生活,便不曾派人查探过霍珏与杨蕙娘一家的底细。
    赵保英在宫里沉浮了近三十年,一双眼被淬炼得如同火眼金睛一般,魑魅魍魉早已看尽。
    与杨蕙娘、姜黎接触不过片刻,便知晓这对母女心性纯良,非心机深沉之人。
    可那位状元郎……却不是普通人。
    与这状元郎接触越多,便越发现此人不凡。
    眼下这盛京里,能教他觉着深藏不露,非泛泛之辈之人,着实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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