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她同侍女玩捉迷藏,偷偷躲在了春和殿里。她时刻记着,躲起来时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
    那日的天气格外恶劣,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她藏在母妃的床榻底下,目睹着皇兄如何撕扯开一个小宫女的衣裳,又如何笑着掐住她的脖颈,问她喜不喜欢。
    那宫女满眼惊惧,拼命挣扎却也只能像只扑棱着翅膀却渐渐无力的鸟儿一般,最终只能软软地垂下手。她偏头望过来时,恰巧与惠阳的视线碰上。
    小宫女死寂的眸子霎时亮了一瞬,嘴唇甚至蠕动了两下。
    雷声轰轰,她那细弱蚊呐的声音根本无人听清,可惠阳长公主看清楚了她说的是什么。
    “救我。”
    可惜那时的她太小也太害怕了,她哆嗦着身子,眼睁睁看着那小宫女在她面前断了气。
    皇兄离开后,她甚至不敢从床榻底下爬出来。小小人儿蜷缩成一团,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昏迷了过去,等到母妃的人找到她后,已经半天过去了。
    母妃问她,可有看到什么?
    惠阳长公主望着母妃那满是忧愁的眼,轻轻摇了摇头,道了声“没有”。
    自此之后,她落下了害怕雷雨夜的毛病。赵昀总笑话她胆儿小,她从前还不服气。可如今想来,她的确是个胆儿小的懦夫。
    若不是胆儿小,父皇驾崩的那夜,她但凡能勇敢些推开皇兄,不让他与余万拙将剩下的半碗毒药喂入父皇嘴里。
    又或者以死相逼,拿自个儿的命逼着成泰帝救人,甚至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刺伤他。
    父皇……兴许不会死。
    她冲进来乾清宫的时候,父皇已经被强行喂了半碗药。
    他双目怒瞪,瞪着余万拙,瞪着成泰帝。
    可在惠阳长公主进来后,他眼底的怒意却渐渐消散,转而深深地望着她。
    承平帝那会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可惠阳长公主看懂了承平帝最后的那个眼神。
    他在说,救我。
    像多年前母妃殿里的那个小宫女一般,绝望又充满希翼地同她说,救我。
    可惜晚了。
    七岁的小惠阳没能救下那小宫女,长大后的惠阳同样没能救下父皇。
    惠阳长公主轻轻闭上眼,泛红的眼眶很快便流出了两行泪。
    “皇兄说惠阳想要的,都会给我,是真的吗?”
    成泰帝见那自小疼到大的妹妹忽然落泪,忙伸手给她擦眼泪,慌慌张张道:“自是真的!惠阳想要什么,皇兄都给你!”
    这话惠阳长公主不是第一回 听了。
    从前成泰帝还是康王时,便常常同她道:“惠阳想要什么,皇兄都会给你抢回来。”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却一直是个好兄长。
    正是因着他对她的好,她才会在那日抢走赵昀手里的密诏,将他扣在了公主府,亲自入了宫。
    并且……在亲眼目睹他毒死父皇后,没有选择说出真相,而是选择了缄默。
    可那时,她不该缄默的。
    她犯下的错,本就应该由她来赎罪。
    惠阳长公主缓缓张开眼,静静望着成泰帝,道:“我想要两个人的命,皇兄给不给?”
    第101章
    “我想要两个人的命, 皇兄给不给?”
    偌大的宫殿里,惠阳长公主的声音像是落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顷刻间便溅起惊涛骇浪来。
    成泰帝微微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望着惠阳长公主。
    他记忆里的惠阳一贯来是善良可亲的,连责罚下人都不曾有过。
    在成泰帝心里,她这妹妹是这世间最最良善之人。从前他被父皇训斥,连母妃都不曾替他说过一句话。
    唯有惠阳,会挡在他身前,扯父皇的龙袍, 对他道:“父皇别骂皇兄,惠阳不爱听。”
    那时她连步子都走不稳,声音软软糯糯, 清澈的眸子跟水洗过一般, 满满都是对他的维护。
    “惠阳,想要谁的命?”
    成泰帝声音艰涩, 他知晓惠阳心里有怨气, 也有恨。
    父皇那样疼她,赵昀那样爱她,可全都被他害死了。可,他是逼不得已的啊!他们不死, 死的就是他!
    成泰帝话音刚落, 心便高高悬起。
    两个人的命。
    那日,在这乾清宫,就是他与余万拙将父皇毒死的。
    惠阳, 是不是想要他与余万拙死?
    想到惠阳长公主恨他恨到希望他死, 他握着酒杯的手便忍不住颤抖, 清澈的酒液从杯口溢出, “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惠阳长公主望着成泰帝那张惊惧扭曲的脸,轻声道:“余万拙与凌叡,皇兄,我想要他们死。”
    “父皇是被余万拙毒死的。若非他在这乾清宫里给父皇的药下了毒,父皇又岂会死?还有凌叡————”
    细长的指慢慢抚着酒杯的边沿,惠阳长公主的声音低柔而平静,带着蛊惑一般,“如今这朝堂泰半都是他的人,连余万拙都听令于他。皇兄,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余万拙会像当初害死父皇一样害死你吗?”
    “七年前,皇兄不过是受了他们的欺骗才会做错了事。惠阳知晓的,皇兄就算想要皇位,也不会想着要杀死父皇和太子哥哥。都是他们骗了你,利用了你。”
    惠阳长公主漆黑的眸子缓缓浮出一丝孺慕和信任,就像孩提时那般,望着成泰帝道:“哥哥,若真有报应,也应该报应在他们身上才对。凭什么哥哥要因着愧疚日日不得安宁,而他们却高枕无忧?他们才是始作俑者,只要他们死了,父皇和太子哥哥才会安息。”
    “从前哥哥做错了事,父皇至多训斥两句便不会再罚你。这一次也一样,哥哥,我们一起,为父皇报仇吧。”
    ……
    长夜寂寂,微带凉意的秋风吹得廊下的红灯笼摇摇晃晃。
    成泰帝将手搭在赵保英的臂膀上,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乾清宫。
    耳边又出现了承平帝训斥他无能昏庸的声音。
    “赵保英。”成泰帝缓缓望向赵保英,那双失了焦的眼,藏着一缕诡异的近乎疯狂的情绪,“你说,朕若是给父皇报了仇,他会不会就不再骂朕了?”
    此话一出,饶是见惯了成泰帝各种不为人知的面孔,赵保英的心脏依旧重重跳了下。
    报仇?
    当初害死先帝的分明就是他,他要寻谁报仇?
    这皇帝的疯症愈发明显了。
    是方才在乾清宫被长公主刺激了?还是王贵妃又给他下药了?
    千番思绪在心头萦绕而过,赵保英在一瞬的惊诧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面色温和一如从前。
    成泰帝问的这话根本就不需要答案,赵保英将背深深弓下,只轻轻道了句“皇上英明”,便不再多语,神态恭敬虔诚。
    片刻后,成泰帝果真移开了目光,缓声道:“你曾经同朕说过,临安地动,父皇的功德碑擘裂,不是因着上天在惩罚朕,而是上天在同朕示警。”
    “你说得对,老天爷的确是在同朕示警。”
    -
    闻莺阁。
    薛无问酒过三旬后,便恭恭敬敬地给朱毓成做了个揖,笑道:“想来世叔想知道的都已经知晓了,小侄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祖母罚了。”
    朱毓成抬眸睇他,“是怕你祖母罚,还是怕旁的人罚?”
    薛无问摸了摸鼻子,笑着应了句:“都怕。”
    朱毓成哼笑一声,摆了摆手,道:“走走走,快走!别打扰我与霍小郎下棋。”
    朱毓成爱下棋,前两日听宗遮随意提了一嘴,说卫家这位小郎君棋力惊人,心里的棋虫早就蠢蠢欲动。
    薛无问给霍珏丢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离开闻莺阁,回定国公府去。
    朱毓成拿起两个棋篓,随手抓一把棋子倒扣在棋盘上,道:“猜子。”
    二人一来一往地在棋盘上下起了棋,朱毓成执黑,霍珏执白。
    一局毕,朱毓成望着围在黑子周围的一大片白子,感叹道:“宗遮大人最不爱夸人,我还道他是看在卫太傅的面子情,才夸你一句。倒是我想岔了。”
    方才那局棋,朱毓成输了七子。
    上一次输这么多子,还是他初初学棋的时候。
    他是承平一十六年的状元郎,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地意气风发过,自诩天资聪颖、棋力不凡。却不曾想,今日居然被一个年不若及冠的少年郎给步步紧逼,逼到不得不自断臂膀,方才不至于失去更多领地。
    朱毓成含笑望着霍珏。
    卫太傅曾是无数士林学子终其一生都想追随的人,眼前的少年,不说能不能青出于蓝,至少已做到了不堕先祖英名。
    “宗大人说你为洗冤而来,待得卫家霍家洗脱冤屈那日,你还有何打算?”
    朱毓成很清楚,洗去冤屈不代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至少,七年前震惊大周的先太子谋逆案,金銮殿里的那位,与凌叡一样,并不无辜。
    凌叡可以死、可以遗臭万年,受万人唾骂,可成泰帝不能。
    他是皇帝。
    没有臣子敢要一个皇帝向世人昭告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既如此,眼前这位少年郎,可还要继续留在盛京,为那位灭了自己一族的刽子手卖命?
    霍珏怎会不明白朱毓成的话外之意?
    轻轻放下手上的棋子,霍珏面无波澜地望着朱毓成,温声道:“小时候,祖父总是同我们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时刻谨记,肩上背负的责任。次辅大人觉着,为官者的责任是什么?是造福百姓、为民请命,还是忠于皇帝、忠于君权?”
    朱毓成微微一顿,倏然间便想起承平一十六年的恩荣宴。
    那时卫太傅站在承平帝身旁,睿智而平和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这些甫入官场、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笑着同他们道:“为官者,须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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