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声、说笑声由远而近。
    就在这朝气蓬勃的市井声中,朱毓成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一并将那羊皮袋还与余秀娘。
    “还请秀娘子同淮允说一声,本官在府里恭候他大驾。”
    -
    秋风瑟瑟。
    明明白日的盛京,气候仍是暖的。可到了夜里,也不知为何,那白日里还带点儿暖意的风不自觉地多了些肃杀之意。
    小月望了望院子里被风刮落下来的黄叶,忽然听得“吱呀”一道开门声,回头一望,便见余秀娘面色平静地从厢房里走出来,对她道:“走吧,随我去借辆马车,我们出门一趟。”
    余秀娘才刚坐上马车往尚书府去,何舟便收到了暗卫递来的消息。
    他望了望此时渗着昏黄灯火的主院,到底是没有上前去禀告。
    主子明日要去青州,这会怕是不得空。
    总归,主子早就知晓秀娘子与齐尚书早晚会碰面,倒也不必特地去禀告了。
    此时的屋子里,姜黎正在絮絮叨叨地同霍珏说着酒肆扩张的事。
    她的声音儿偏软,可说起话来又带着点儿雀跃劲儿,似是什么样的事儿到她嘴里都成了这世间顶顶好的事儿。
    霍珏静静听着,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映着小娘子白皙的脸,在她说得兴致处时还不忘捏一捏她纤细的指。
    待得姜黎终于说完了,他望着她,温声道:“阿黎,我领了都察院的差事,明日便要前往青州。”
    姜黎一愣。
    青州?
    去青州可是比他从前去临安城与大相国寺要远许多。
    那地儿地处大周东南,想想就知道,霍珏这趟出门定然不是三五日就能回来的。
    姜黎忙掩下心底的不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你,要去多久?”
    “走水路再转陆路,一来一回约莫要两个月。”
    姜黎一听,那平静的口吻便有些绷不住了。
    “那还挺久的。”小娘子抿了抿嘴,强行压出一个笑容来,“可既然是朝廷的差事,自然是要妥妥当当地把差事办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把行囊收拾好,时间匆忙,怕是来不及给你准备多少干粮了。”
    姜黎说着便急匆匆地起了身,想去喊桃朱。可她人才刚站起来,下一瞬便被霍珏拥了个满怀。
    清隽高大的郎君微微弓身,蹭了蹭小娘子香气袭人的颈窝,温声同她道:
    “阿黎,你想要同我一起去青州吗?”
    “青州,是我出生的地方。”
    第103章
    “阿黎, 你想要同我一起去青州吗?”
    “青州,是我出生的地方。”
    霍珏的话刚坠地,姜黎身子便是一僵。
    她与霍珏成亲也快一年了, 霍珏从不在她面前隐瞒什么。关于霍珏与卫媗的来历, 姜黎隐隐有了猜测, 却从来不去探查。
    她知晓的, 她的心思太过浅显易懂, 万一日后他们的仇家找上门来了,只要她什么都不知道,就不怕那些人能从她这得到些什么消息。
    她只是个普通小娘子,除了能挣点儿银子和给霍珏一个家, 旁的根本帮不上忙。她所能做的, 大抵就是不给霍珏拖后腿。
    可青州, 那是霍珏出生的地方, 是他出现在朱福大街之前呆的地方。
    那里,有他的过往。
    姜黎怎会不想去?
    小姑娘眨了眨眼,到底是压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迟疑地问:“你去青州是去办差事,我同你一起去,岂不是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霍珏从她肩上抬起头,蹭了蹭她秀挺的鼻尖, 笑得道:“青州到得十月恐会有惊变, 我此番前去, 自是不能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前往, 有阿黎陪着, 恰好能掩人耳目。虽然如今青州说不上太平, 但你放心, 我会护住你的。”
    姜黎压根儿不担心他会护不住自己,得知自个儿同他一起去,不仅不会给他添麻烦,还能帮他的忙,高兴都来不及。
    “若我能帮上你的忙,那我当然愿意去。”
    小娘子眼睛亮亮的,听到他说路途会比较劳累之时,还用力地揪他的袖摆,煞有其事道:“我不怕累,我如今骑马也是不错的,不是同你说了吗?我前几日还同明惠、阿莹去了马场跑了好几圈,她们都夸我进步大。”
    她仰着脸,絮絮叨叨地同她说着她如今有多厉害,生怕他会改了主意。
    霍珏定定望着姜黎,半晌,提起唇,低头在她腮帮子上啄了啄,道:“那小的多谢姜掌柜不辞辛苦陪我办差了。”
    姜黎同霍珏一起去青州之事就此定下。
    翌日一早,桃朱、云朱几人天不亮便将行囊收拾好了。
    此次陪姜黎前往青州的是云朱和素从,毫无功夫底子的桃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自是不能同往。
    只好可劲儿地把路上可能用上的物什都尽可能塞入行囊里,还对云朱、素从殷殷叮嘱了好一番。
    等到马车装点好,驶离永福街,往城门去之时,正好是天色将亮之际。
    霍珏坐于马车之上,掀开布帘望向皇宫的方向。
    只见一缕金光从云层破空而出,给远处的巍峨宫殿落了一层碎金。
    霍珏松开手,微微垂眼,等他从青州回来之时,盛京,该起风了。
    -
    今日的早朝因着成泰帝身子不适,才开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提前结束。
    凌叡望着在赵保英的搀扶下缓慢走下龙座的成泰帝,不动声色地掩下眼底的异色。
    临出宫门之时,他回眸与躬身立在一侧的余万拙对视一瞬,见对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唇角一勾,阔步出了宫门。
    宫门外,齐昌林正在与胡提说着话,抬眼瞧见凌叡面色和煦地从宫门走出,忙顿住了话匣子。
    凌叡走过去,对他们二人颔首笑道:“两位大人今日下值后,可要到飞仙楼一聚?”
    胡提一直打量着凌叡的脸色,他这些日子日日吃不好睡不香,心脏跟悬在喉咙里似的,久久落不下来。
    此时见凌叡面色温煦,似是成竹在胸,便心口一松,拱手谄媚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齐昌林亦是拱手应和,神态一如从前,恭敬中带着点儿钦佩与臣服。
    待得凌叡与胡提坐上马车离开,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宫门外。
    齐安担心地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左脸定了须臾,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大人,该走了。”
    齐昌林神色平淡地颔首,道:“去绣坊街,吃碗面再去官衙。”
    ……
    绣坊街街尾有一家名叫“孔记”的面铺,这家面铺开了也有十数年的光景。东家是位不苟言笑的跛脚老汉,绣坊街的人都不知他姓甚名何,只知晓他叫老孔。
    老孔开店极随意,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心情好时卖一百碗面,心情不好便连一碗都不卖,似乎根本不是为了挣银子才开这面铺的。
    可偏生吧,他那手艺当真是绝。
    面条劲道,汤底浓厚鲜美,连肉都给得特别大方。一碗面下肚,真真是身上的毛孔都要舒服得要张开小嘴吸溜一点儿空气里的面香。
    绣坊街的人都爱来这吃面,可惜今儿东家又关门了。
    面露失望之色的老街坊只好败兴而归,根本没注意到一辆不怎起眼的马车从身边缓缓驶过。
    齐昌林下了马车便去了面铺的侧门,提起铜环叩了叩,只听门“吱呀”一声,便露出老孔那遍布沧桑的脸。
    齐昌林已经许多年没有来绣坊街,自然也许久没见过老孔。
    老孔是朱毓成的人,齐昌林见着人了,半点也不尴尬,跟十多年前一般,亲热地笑着问好:“孔叔近来可好?”
    老孔也跟从前一般,面无波澜地颔首当做回应,双手往腰间的油布擦了擦,道:“你那碗面还是加葱不要香菜?”
    齐昌林笑着应是,恭维道:“孔叔老当益壮,这记忆力竟是比我还好。”
    老孔鼻尖似有若无地哼一声,瞥他一眼,便兀自进了店铺的后厨。
    朱毓成泰然坐于老树底下的石凳,冲齐昌林笑笑:“你倒是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
    齐昌林健步走到树下,坐下后便道:“下朝时被胡提拉着说了会话,若不然还能更早些。”
    说来他们二人已经十数年不曾这样坐着吃饭说话,过去二人分属不同朋党,齐昌林追随凌叡,朱毓成自成一党同凌叡分庭抗礼。
    曾经并肩走过一程路的二人,从分道而行之时便已经是是敌非友了。
    可如今再次同坐一桌,如从前一般吃面,却丝毫没有分道扬镳了十数年的隔阂。
    朱毓成给齐昌林满上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望了望他,道:“昨夜秀娘子可是带着刀去的尚书府?”
    齐昌林接过茶盏,垂眸一笑,坦坦荡荡道:“倒是没带刀,就打了我一耳光子。”
    说罢,想起余秀娘那双怒目而视的眼,他摇头笑了声,道:“也是我活该。”
    朱毓成并未接话,没一会儿,老孔便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
    二人安静吃面,待得腹中不再空空了,齐昌林方才放下木箸,温声道:“定远侯来信,说北狄二皇子已同意十月一过,便会派人偷袭肃州军。这消息是假的罢?”
    朱毓成闻言也不急着回答。
    将两个空碗叠在一块儿,递与老孔,又慢悠悠地泡了壶茶,方才不置可否道:“此话怎讲?定远侯难道不是去肃州治腿疾?”
    齐昌林定睛望着朱毓成,方才那话他的确是在试探朱毓成,可他这位昔日同僚实在是太过平静,半点端倪都看不出。
    他现如今是真的分不清,朱毓成几人究竟是在查七年前的旧案,还是在给凌叡挖陷阱,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眼下凌叡自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将七年前的戏码再演一遍。
    可这一切太过顺利了,凌叡这几年因着大权在握,变得日益自负膨胀,从前那颗敏锐且小心谨慎的心早就磨钝。
    但齐昌林不是。
    他察觉到了不寻常之处,也察觉到危险,甚至私底下偷偷派人前往肃州和青州探查。
    只是还未收到回音,余秀娘便登门了。
    齐昌林拿出那两封敌国的密信,递与朱毓成,道:“这密信有康王的名讳在,想来你们不会将这信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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