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朱雀大街尽处,有偌大一座官宅,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守着叁间兽头大门,正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国公府。
    此时那朱门虽紧闭着,眼尖的看客们却发现,那西南处的角门,悄无声息地绕出一顶软轿,往城郊去了。
    人们议论纷纷。
    不出片刻,京城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冯氏为了避祸,终是将冯如晦那可怜的独女送到别院去了。
    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的茶肆里,有那闲聚的,不能免俗地聊起此事。
    不知是谁问道:冯如晦是哪位?
    他身旁的青年斜蔑他一眼,出言哧道:“阁下莫不是刚来的京城?冯先生虽然不曾入仕,可却是公认的士林领袖,当年先帝钦点的状元郎,当今太子殿下也是他的学生。唉,可惜天妒英才,今年年初时故去了。”
    又有那没跟上最新消息的嗑着瓜子,追问了一句:“这好端端的,冯氏避的什么祸呀?”
    方才那位正欲接话,他急性子的好友压低了嗓音,抢白道:“这么大的事情,诸位怎可不知?前段时间在金陵为祸的采花贼千流,现下正在京城里,还给那位冯小姐下了风花笺!”
    此话一出,听者也是悚然一惊。
    所谓风花笺,即是千流的挑衅书,意为着他不仅要前来“采花”,还要把人抢走!
    可想而知,当冯府众人在重重侍卫把守的内院发现风花笺时,是怎样乱作一团。
    国公府上下住着上千人,女眷众多,还有位承了爵的国公爷,和身有诰命的老太君。而那冯小姐因父母皆已亡故,才刚回到国公府寄居不久,冯氏作出这样的决断,倒也不让人太感意外。
    只可惜那冯小姐福泽甚薄,刚死了老爹,美貌又惹来祸事。
    话分两头,就在众人为冯玉殊的身世遭遇唏嘘之时,那顶载着冯玉殊的软轿,终于在城郊一处冯府的别院中停了下来。
    这别院正面叁间大房,两侧有抄手游廊,厢房数间,中庭的花园也别有意趣。只是这些年少有人居,疏于打理,难免有些凋败之气。
    冯玉殊在心腹仆妇的搀扶下进了闺房,仆妇打开了一面南窗,让房中滞涩的浊气散出去,又回转过来,点起灯,主仆哭作一处。
    夜幕渐渐低垂,檐下灯笼的瑞穗轻轻拂动,草木在地面和窗纸上映下婆娑的黑影。
    哭了半晌,李嬷嬷拍着冯玉殊的肩,强自收了泪,低声安慰道:“好孩子,当心哭坏了眼。院外侍卫、还有我守着呢,你且安心睡下,那贼人铁定进不来。”
    冯玉殊点点头,清泠泠一双妙目,已哭成了桃儿似的,泪珠儿在眼中打转,被她用素色的帕子拭了去。
    这幅楚楚动人之姿,落在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李嬷嬷眼中,也要暗自心惊:若小姐不是生得这样好,如今也不必遭此祸事了!
    思及此处,李嬷嬷心中又是一痛,泪流不止,反叫冯玉殊来宽慰她,好半晌,李嬷嬷才收了泪,留冯玉殊一人在房内休息。
    冯玉殊自收到了风花笺以来,日夜心惊胆战,夜不能寐,此时已是疲倦到极点。
    只是今夜也不敢贪眠,只和衣躺下,灯也不敢熄。
    她尝试着阖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父亲还在世时,一同访名山大川、修订游记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如此真切……
    她唇边不禁带上一丝柔和的笑意,而面颊一凉,原来是不知何时,已泪痕斑驳。
    枕畔的烛火轻轻晃动。
    一个影子突兀地出现在墙面上,不知在那处静立了多久。
    冯玉殊“啊”地一声,惊坐起来,如仓皇逃窜的兔,退到墙角,却发现自己没能叫出声来,嗓中有一丝异样的痒意,无论她怎么用力,都只能发出极细的呜咽声。
    那影子穿着婢女粉色的衣裳,骨架却高大得不像话,在冯玉殊的妆奁里翻出风花笺来,夹在指尖,缓缓转过身来,冯玉殊才看清他的脸。
    他皮肤很白,眼下一团青灰,书生相,淫邪气却很重。
    “不…不要…”
    冯玉殊缩在墙角,咬着下唇,忍着泪意疯狂地摇头。
    她知道来者是谁了,却仍希望对方能放过自己。
    千流苍白的手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低语道:“完美的皮囊…做春亭宴的拜帖,绰绰有余…”
    好似恋人缱绻的呢喃。
    然而他竟是要生生剥下她的脸皮,去做什么宴会的拜帖?
    冯玉殊吓得要死,脸上蓦然失了血色,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淌。
    千流似乎对美人落泪很有兴趣,耐心看了一会儿,才抓起她,跃出窗外,飞进无边的夜色里。
    然后跌在屋外的花圃中。
    冯玉殊摔在一堆灌木丛间,茫然地抬起头。
    只见千流站在不远处,低着头,盯着衣襟下摆处一滩深黑色的污迹,半晌没动,然后从中拔出了一枚鲜血淋漓的铁蒺藜。
    千流的面孔因愤怒而微微扭曲,他抬头看向来人:“是谁?”
    来人没有回答。
    月色下,一道黑色的影子仿佛一道惊雷,撕开了沉沉的夜色。
    须臾间,无数枚铁蒺藜射向千流,这影子的速度却比铁蒺藜还快,好似江海潮生、月涌江流,一抹锐色带着没顶的威压直逼千流的面门。
    哪怕千流是当世一等一的轻功好手,也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相形见绌。
    眨眼之间,两人已过百招。
    冯玉殊这时才看清,影子抵住千流脖颈的那抹锐色,是一把散发着寒意的黑金长刀。
    千流面色如铁,停在原地干笑两声,抬手作了个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还请阁下高抬贵手,千某自当让爱。”
    说着手往冯玉殊的方向比了个“请”的姿势。
    冯玉殊抿着唇,将身子往灌丛后藏了藏,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二人。
    只见影子不为所动,连眼风都没往这边扫一下,一抬手,把千流的脑袋割下来了。
    滚烫的液体飞溅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冯玉殊的脚边。
    她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却只能发出一阵急促的吸气声,在旁人听来,好似小猫的呜咽。
    那影子好像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顿了顿,循声走过来察看。
    一步又一步。
    一双笔直而有力的长腿,在她面前半步停下。
    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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