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内殿的宫人白着脸出来,蒋弥看着那宫人莫名的惶恐神情,仿佛大难临头般,他有些不解。
    公公,陛下已经睡下了。
    那先前给程绽送药的老太监手持拂尘,眼皮耷拉着,双目间莫名的神色叫人看不清。
    那你们便先退出来吧。
    宫人原是紧绷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像是松了口气般低头应是。
    不过一会,内殿里面伺候的宫人便都退了出来。
    徒留程绽一人在里面歇息。
    蒋弥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还不能走,就准备众宫人一起留在殿外候着。
    他刚迈出步子,身后那老太监喊停了他。
    你站住。
    蒋弥回过头来,看着那老太监,是奴吗?
    老太监斜看他一眼,便就是你这奴了,陛下在里面睡着,你这近身伺候的男侍怎能离开。
    蒋弥点点头示意明白,看来是自己应该在里面候着,没做他想,独自走入寿安殿的内殿之中。
    老太监看着蒋弥走进去后,细细的嗤笑了一声。
    他身边站着个油头滑脑,绿豆眼睛的年轻太监,年轻太监过来讨好般的那跟着笑了几句,脸都揉作一团道,干爹,这人估计没的活头了。
    老太监肩膀轻轻耸动,眸间暗讥,真是替死的难找,上杆子死的倒不少,非得拿腔作势,炫炫做奴才的威风,还敢与我犟嘴,哼,今日少死些人,倒也算给你我积了阴德。
    年轻太监偏了下头,绿豆眼睛眯成一条线来,哎,干爹,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干爹为人厚重,菩萨心肠,还用的着积阴德吗。
    老太监耷拉着眼皮直直盯着内殿,没再搭话。
    在这寿安殿做事的宫人,大家私下里无不知晓这寿安殿中不算秘密的秘密。
    那位九五之尊继位以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夜间还总是惊梦,太医也瞧了不少,说是心疾,也开了药方,但都无甚用处。
    可自从前些年里,左相大人送了安神的秘药来。
    那位终于能睡着觉了,只是他半睡半醒之间,总会暴起杀人,且事后忘得干净。
    那安神的药是烈药,只能每月一吃,可每次初时服药后,那位都会变成真正的毫无理智的嗜杀暴君,见人便杀。
    每月服药时,寿安殿前都会血红一片,漫漫的血水浸入青石缝间,日子一久,将缝线都染红了,谁又知道这寿安殿里面究竟葬过多少尸骨。
    无怪乎先前内殿里的退出的宫人惊惧异常,只是他们都怕留在了内殿里面。
    如今他们却听说那位容姿出挑的男侍被留在内殿之中,有的无不扼腕叹息,有的则庆幸多活过一月,这祸事没有轮到他们头上。
    大家伙心思各异。
    唯独蒋弥什么都不知道,他此时正一人站在空旷沉寂的内殿里。
    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那人平缓的呼吸声。
    他环顾四周,找到一把椅子来,坐了上去。
    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现在那位正睡着,且内殿里面再无他人,坐下又何妨。
    谁知道那人要睡多久,要是睡上半天,他难不得还要站上半天不成。
    蒋弥毫无心理负担的坐了下来,虽然内殿昏沉,可对于他这条人鱼来说,什么都还是能看清楚的。
    蒋弥静静的坐着,等人醒,约过了两三柱香的功夫。
    内殿里面的龙纹大床上面传来细微的声响。
    蒋弥目力极佳,他偏头看去。
    就见大床上半坐起个人影来。
    蒋弥顿了顿,难道那人醒了,他站起身来,迈步缓缓的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床边上,就见床上半坐着的人已经起来了。
    昏沉的内殿里面,蒋弥看着程绽朦胧不清的面容,他皱起眉来,心下觉得有些异样。
    他朝程绽低低的唤了一声,陛下。
    回应他的只有银剑刮蹭地面的刺耳尖锐声。
    蒋弥先前没有注意到程绽的所有动作,也并没有看见程绽从床边取下那柄未套剑鞘的剑来。
    但蒋弥现在却看是看清楚了。
    程绽右手拿剑从暗处走来,身上的乌金袍服与黑暗似融一体,像是刚开了刃想要迫切见血的利剑,满是冷肃的浓烈杀意。
    青石面上映出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昏沉的日光。
    蒋弥在原地站定,没有动弹,不对劲,很不对劲,这样子倒像是神志不清,他盯着程绽混沌难解的眸子仔细的想着。
    难不成是梦游,蒋弥顿了顿,似乎不无可能。
    他正思索着,程绽已经疾步走到近前,剑尖卷着铁银制器独有的冷意直刺蒋弥咽喉处。
    蒋弥迅速闪身避开,这种出剑速度,可见用剑之人的武功高强。
    这位陛下应该还是个习武之人。
    但对于人鱼来说,还是太不够看了。
    人鱼一族的力量与速度还有一众能力,向来都是天赐的,普通人习武一生,都不会达到这种地步。
    称人鱼为妖,倒也不是假话。
    程绽混沌着眸子,立时反转剑柄削向蒋弥的面目,右膝曲起直踢蒋弥左腿。
    蒋弥五指直接捏紧离双目只有一指远的剑刃,一个旋身,左腿蹬着一旁的龙纹金柱,借力翻到程绽身后,顺带着抽掉了程绽手里的银剑。
    蒋弥随手用银剑挽出一个剑花来,然后猛地扔向程绽的左袖处,银剑的力道太大,程绽踉踉跄跄的被带着向前窜步。
    银剑穿透程绽的袖口,深深的扎入龙纹金柱里面。
    神志不清的程绽被钉在那里,下意识去扯袖子,却没扯动,再准备动作的时候。
    他后颈一阵剧痛,顿时身子一软,却被人从后面牢牢拽住衣领,不至于瘫倒在地,颜面尽失。
    蒋弥拎着程绽的后衣领,毫不怜惜地把人往大床的方向拖去,像是在拖一个麻袋一样。
    等蒋弥把人放到床上,又用两指扒开程绽的眼皮,看了一会,他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蒋弥停止动作,接着用手从程绽额头处轻轻抹了下来,帮程绽顺利的阖上了双目。
    面对着此情此景,忽然,蒋弥脑海里冒出了四个字来,死不瞑目。
    摇摇头挥去这种无稽之谈般的想法。
    蒋弥不解的垂头思索着,为什么这人睡着了还会莫名暴起杀人。
    这种现象,蒋弥只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精神问题。
    难不成这暴君还是个神经病吗。
    蒋弥瞧了瞧程绽的脸,看样子估计醒来也不会记得自己打晕他的事吧。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
    蒋弥几乎是下意识的攥住了已经刺到面前的一个东西。
    等他握到手里面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支箭矢,尾端处还带着白色的羽翼。
    蒋弥抬起眸子,清晰的看见远处站着一人。
    他站起身来,随意的扔掉手中的箭矢。
    你是谁。
    蒋弥双目泛寒,盯着那人问道,从身形来看,那个暗处射箭的人应该是个女子。
    那女子轻缓着脚步,体态婀娜地走到蒋弥面前,拉掉面上遮掩着的黑布,露出姣好妖艳的一张脸来。
    她咧嘴弯起笑,露出一对尖锐的獠牙,果然,你和我一样啊。
    直到现在,蒋弥才看见那女子的眸子是深蓝色。
    而且她身上的气息
    你是人鱼一族的。
    蒋弥顿了顿出声道,语气笃定。
    女子笑着点点头,深蓝的眸子竖直起来,是啊,我注意到你的气息已经有好几天了,你倒是没有注意到我,但这不怪你,毕竟你年纪还小。
    蒋弥看着那女子的脸,平静下来,出声询问,你是条人鱼,怎么会出现在这。
    可你不也出现在这吗,明明还只是个孩子,你的族人怎么允许你独自上岸的。
    在人鱼族中,因其特殊的体质原因,繁衍生子比较困难,年轻的人鱼也很少。
    不同的人鱼族群自然会有对立,但对于不管哪个族中的年轻人鱼,他们都是多加爱护的。
    蒋弥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在能活个百来年的人鱼族中,便算年纪较小的,当孩子养还差不多。
    我叫越良,你叫什么。女子又问道。
    蒋弥。蒋弥看她一眼,没有什么隐瞒的说了出来。
    你这孩子上岸来是做什么的。
    蒋弥不太习惯这种长辈口吻,他反问道,那你来是做什么的。
    越良双手摊开,轻笑一声,我自然是因为无聊来的,我活很久了,没有事情可做,便来这地方找找乐子,这毕竟是王的地盘。
    说着,越良往蒋弥身后看了一眼,这就是人族的王吗,真是寒酸。
    蒋弥不太懂她说的寒酸之意是什么,但是作为人鱼的他竟然能在宫中见到另一条人鱼,倒是件极稀奇的事情。
    你偷偷进来的?
    以人鱼的身手,避开宫中兵卒,潜入陛下寝殿,倒不是难事。
    越良摇摇头,深蓝的眸子瞥了眼床上不省人事的程绽。
    我是选来给人族的王充后宫的。
    蒋弥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微微偏头看了看程绽。
    这人肯定不知道自己后宫里还充来了条人鱼吧。
    第56章 《宫女为妃》心药
    越良深蓝色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瞧。
    似乎正等着蒋弥说出来到宫中的真正原因。
    蒋弥顿了顿,模糊了细节大致道:我是来找人的。
    越良偏了下头,示意明白,那你是找到人之后就走吗。
    蒋弥想了一下,如果真的找到了蒋蔓,他应该不会选择留在这里,他也没有理由继续去伺候那阴晴不定的暴君。
    是,找到人我就走。蒋弥没有什么犹豫的道。
    越良竖直的瞳孔随意的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程绽,接着她寻到位子坐了下来,泛着冷白的手臂搭在椅柄之上。
    你年纪小,不能常离开水吧,难不成你天天还在浴桶里面洗尾巴?
    蒋弥听着越良的问话,稍微默了下,他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孤儿鱼一条,没有族人父母。
    对于人鱼的很多细节性的习性特点也不太了解。
    他以为只有自己这条上岸的鱼才会洗尾巴的,没想到其他上岸的鱼也会洗尾巴。
    我的浴桶还算大,撑些日子没有关系。
    蒋弥接着道。
    越良妖艳的面上立时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来,仿佛就像是忽然发现一个小孩天天菜梗窝窝头一样,她眉尖微蹙,染着大红丹寇的手指指向蒋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苦熬,这宫里的湖多的是,你怎么不去。
    蒋弥听见这话,立即就想起了那暴君填湖捞鱼找他的事情,他心里有了几分好笑之意。
    曾是找到湖的,不过因为被人发现了,湖就被填了。
    越良的面容滞了一下,轻笑一声,红唇勾起,谁能填人族王宫的湖,难不成还是他吗。说着,越良下巴微抬,指向程绽。
    蒋弥顶着越良难以置信的神情,点了点头,是他,我的声惑能力似乎对他效果不大。
    越良听蒋弥这般说,指尖摸上下巴,我们一族的声惑能力随年纪增长慢慢加强,但就算再强的声惑都不是对所有人族的人起效,这能力吧因人而异,人的心性愈强,受到迷惑的可能性也愈小,哎,对了,他填湖可是为了找你。
    越良柳眉挑起,露出几分看戏般的戏谑神情。
    蒋弥转过头看了程绽一眼,斟酌着字句道:我似乎当时惹恼了他,他找我应该是为了报仇吧。后面他省略了如果程绽找到他,可能会把他做成鱼干的话。
    蒋弥通过短短的几天,确定了这暴君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越良:
    这事情发展似乎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但越良还是不信的,她肩膀轻耸,削葱般的玉手掩住发笑的面容。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他怎么可能杀你,这世上没有人族不爱我们,你不知道吗,他找你兴许是其他原因呢,比如他贪图你的美色~
    越良倒没觉得和人族发展关系有什么不对,他们人鱼生性放浪,荤素不忌,没有他们不能做的事情,只有他们不愿做的事情,享乐二字似乎刻在人鱼的血脉之中。
    人族男女之间天长地久的情爱,他们人鱼只觉得可笑。
    若数百年间若只对着一人的面孔,多么可悲腻味啊。
    若是这人族的王确是喜欢这孩子,玩玩又不是坏事。
    这么想着,越良朝着蒋弥谆谆劝说道:你这孩子,他找你,你出现不就好了,若是人族的王欢喜你,你要什么不就有什么,若哪天你烦了,抽身而去不就行了,多简单~
    蒋弥:
    这是他第一次和人鱼族人交谈,也是第一次接触到他们的想法,荒谬之余又觉得可以理解。
    对于越良说的话,他虽然不敢苟同,但也不在意。
    这事情应该不是你说的这样,这人找到我,便就真的会杀了我,我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关系。
    越良见蒋弥郎心似铁,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好吧,我就不说你这孩子什么了,对了,你要找什么人,我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蒋弥也想起了,自己似乎没在前朝宫中发现过蒋蔓,但说不准她人在后宫呢。
    后宫蒋弥不便过去,但越良容易啊,她就是呆在那的。
    蒋弥思考了片刻,抬眸看向越良,我要找一个女子,她叫蒋蔓,是个宫女,除此之外,我便再无其他消息了,还麻烦你在后宫中多留意一下。
    越良点点头,放心,我会帮你多加留意的,要是找到了人,我就去告诉你,还有,这宫里的其他湖你若是不方便过去,可以来我这,我那院子里托人特意挖了口池子呢。
    蒋弥笑了笑,多谢。
    虽然应该不会去,但还是要感谢人家的一番好意。
    越良拨了拨身上纱织般的绸衣,站起身来,深蓝色的竖直瞳孔又看了蒋弥一眼,好了,我该回去了,你这孩子平日里若是遇上什么难事,就过来找我帮忙,我毕竟比你年长几百岁,这么久可不是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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