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猎人不肯相信,他心想光是晒晒太阳哪能要了人命呢?于是无论白雪如何在外面拍门,恳求,他都丝毫不为所动,直到那痛苦的哭泣声与恳请声越来越小,他这才琢磨着“应该差不多了吧”然后打开了门——
    但是门外空无一人。
    门外只有一件今天早上白雪穿出门的衣裳,衣裳湿透了,掉在一滩雪水中。】
    白雪姬说完,她轻轻勾起鲜红的唇,眼中有嘲讽与冷漠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后她唇瓣微启呼出带着冰雪的气息,将手中染着青色火焰的蜡烛吹灭——
    此时,整个篝火旁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身着白无垢的女人捧着吹熄灭的蜡烛从半空落座——张子尧这才注意到,雪女那一身洁白的嫁衣其实在她穿着貌似并不合身,准确地说,是过于宽松了。那腰间的腰带紧紧系着她纤细的腰,下摆和胸前却明显有多余的布料……
    这衣服更像是缝制给一位身形发胖的嫁娘的嫁衣。
    然而这究竟是否是他想太多,这似乎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我就说了,刚开始就不要开门!”
    “——人类呀,人类呀,真是太可怕啦!你都不知道,住在第三条街那家的阿碟,便是被人类摔碎了!哎好好的一个碟子,前些天看见它时还生龙活虎的说是要找画师给它重新上色哩!说是画好看些,说不定就可以被再次使用了,结果当天晚上就被摔碎了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摸摸我,我浑身都是冷汗了,就跟白雪姑娘一样。”
    两只坐在张子尧前面的青蛙妖怪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讨论的时候它们紧紧互相拥抱难舍难分,像是回想起雪女被关在门外阳光下苦苦哀求最终却还是化作一摊雪水的场景就十分害怕……
    直到下一个妖怪站起来,开始讲他的鬼故事——
    张子尧挪了挪屁股问烛九阴:“后来那个白雪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又一年隆冬来临,一个美艳却冷若冰霜的女人敲开了那作死猎人的房门,猎人在开门的一瞬间便被一口吹成了永垂不朽的冰雕。”烛九阴撇撇嘴,“等人们发现的时候,猎人家中一切完整,只有那件他曾经的未婚妻缝制的白无垢不见了。”
    张子尧转过头去看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白雪姬。
    “当然,有这个结局的版本就是属于你们人类的恐怖故事了。”烛九阴一脸感慨地拍拍张子尧的肩,“毕竟神转折。”
    “……”
    “听了这个故事以后你有没有什么启发?”
    “什么启发?”
    “提示一下,当初你嫌本君尾巴有鱼腥……”
    “是啊,可我也没拿姜葱蒜给你腌制去腥,”张子尧斜睨他一眼,“你也没被腌成一条咸鱼,只是执着地拿着那大尾巴往我脸上糊,强行辩解自己一点都不行腥……”
    不知道为什么,烛九阴顺便脑补了下如果自己是白雪,恐怕就是一边嚷嚷着“老娘貌美如花”一边用自己强壮的身躯往猎人身上压——一直压到他臣服,压到承认他确实他貌美如花为止——
    啊,这画面感。
    “你不得不说,本君这般自信与执着兴许也是避免悲剧结局的正确打开方式之一。”
    “……”
    两人对话之间,妖怪们一个个说完了不同的“鬼故事”,听得出大部分都是与妖怪他们自身有关的故事,故事里各式各样的人类米分墨登场,均是扮演了面目可憎、贪婪、自私的角色。
    张子尧看着面前燃烧着的青色篝火,以及现场陆陆续续被吹灭的九十来只蜡烛,心中感慨,这活动与其叫“百物语”,不如叫“一百个告诉你人类有多讨人厌的故事大会”……当前面两只青蛙妖怪一度被故事中的可恶人类吓得晕过去时,张子尧对于自身的存在性头一次产生了深深地自我疑惑。
    想要给雪女磕头谢罪的冲动瞬间升华到想要给大自然所有生灵磕头谢罪的程度。
    ……时间在一点点推移。
    当坐在素廉身边的人吹灭了自己手中的蜡烛,众妖怪的焦点放在了素廉的身上——
    “是祸津神。”
    “他怎么来了?”
    ”看上去年纪还小,恐怕是刚上任吧?”
    “我听说前段时间中原地区出了些事,便是与祸津神有关……也不知道这位大人会不会说说跟那个有关的故事。”
    妖怪们窃窃私语之中,张子尧也转过头看着素廉,很难想象这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在说鬼故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而不出预料的是,素廉说了被盒子关起来的神明的故事,从神明不慎遗失了重要的法器说起,被大妖怪关进了无法挣脱的宝盒里,宝盒因为某种目的被送到了一个人类的手中——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女人每一天都捧着木盒碎碎念这样的词语,虔诚而充满信仰,”素廉淡淡道,“但是被关在宝盒中的神明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尊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它心中的憎恶与阴暗变得更加深重——”
    “它被关在漆黑的盒子里,感觉不到阳光。也感觉不到风霜雨露,只有狭隘的四壁,有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它试图挣扎。试图破坏,但是那牢笼坚不可摧,哪怕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摧毁。”
    “神明丢失的法器就被铺展开贴在宝盒的四壁上,每一次,当凡间遭遇灾祸,那个每天念着虔诚的祈祷语的女人便会将她的发钗插入盒中——那尖锐的利器刺伤神明,令它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咆哮!它在挣扎,锋利的爪抓挠在囚禁它的宝盒上,法器上的字样被抓花,人间的灾祸也就停止了——”
    “曾经有一次,听见外面哗哗的大雨声,听见宫女们在讨论皇城恐怕要被水淹没,那位神明的心中非常痛快,它心想——如果我在外面就好了,我要让大水冲散这城中每一块砖瓦,我要让大水夺取这城中每一个人的姓名,要让浮尸飘满京城,要让这皇城变成人间的炼狱。”
    素廉说到这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一轮圆月昏黄的光倾洒大地,印照在那只金色的瞳眸之上——
    那金色的瞳眸出现了变化。
    “神明被关入宝盒那晚的月亮。和今晚的看上去一模一样。”
    素廉语落,瞳眸亦从纯粹的金色变成了橙色,仿佛沾染上了一层血雾……紧接着,平地起一阵莫名狂风吹过,那高高的篝火架发出“嘎吱嘎吱”不堪负重的响声——
    张大了嘴看着素廉的青蛙妖怪一号眼珠子瞪大,然后直挺挺地瞪大眼就这么原地被吓得晕了过去!
    现场的妖怪们稍稍陷入混乱,青行灯远远地叫了声“大人息怒”,同时张子尧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焦急之中顾不上许多伸手一把将望着明月的素廉抱入怀中,素廉身体倾倒,手中的蜡烛滚入地上,然后“噗呲”一声熄灭……
    那怒号的狂风突然骤停。
    胡乱中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妖怪抬起头来,各个都是一副“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的懵逼表情——
    张子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将小孩摁在自己怀中。
    良久,这才听见怀中沉默许久之人缓缓道:“我没事。”
    语气平淡。
    张子尧心中一酸,放在他肩上的手却扣得更紧,素廉放在少年腰间、缠满绷带的手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动作落回原地——脸压在少年怀中,素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良久,只是听他平静道:“放开我,我脸上没缠绷带,当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会害了你。”
    张子尧没动。
    这时候他只是余光看见自己那根蜡烛的火窜得高了些——
    意识到似乎该到他说故事的时候了,然而此时此刻张子尧却完全没有心情去讲什么鬼故事给这些妖怪听,一只手拦着他家祸津神大人。另只手端起蜡烛,鼓起腮帮子就吹了一下——
    只见烛火攒动,却并未熄灭。
    咦?
    张子尧愣了愣,正想问是不是不讲故事这破蜡烛还不肯熄灭,而这时却听见周围的妖怪炸开了锅——
    “他吹不灭蜡烛!”
    “只有人类才吹不灭蜡烛!”
    “人类人类!人类混进来了——”
    坐在张子尧脚下的青蛙妖怪二号加入了直挺挺昏死过去的队伍中。
    这时候,张子尧余光瞥见身边烛九阴瞳深如血,他眨了眨眼,张子尧手中的蜡烛便被熄灭了。
    张子尧愣了愣,原本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松,灵机一动完全不过脑子地对着愣怔中的妖怪宣布:“我的故事说完了。”
    众妖怪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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