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语,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心里不在乎,那些话就伤不到她半根毫毛。而且但凡是正常点的人,也不会当着面说人闲话,都是背后指指点点。
    脸皮薄一些么,被人家用有色眼光那么一扫,就觉得被刮到了骨头似的,自己就低着头觉得没脸见人,不敢出门来了,这说的就是胡秀莲和宁兰几个。
    宁香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不偷不抢,行得端坐得正,做的所有事情都光明正大且对得起天地良心,她才不会从此就躲在家里,再不敢露头见人。
    她不敢出去,不敢到人堆里,或者干脆躲得远远的,好像她真的心虚,真觉得并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错事似的。
    她没有任何错,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那些人——女人不靠男人同样可以活得很好,不被圈在家庭中的女人一样能有一番作为,男人可以喜新厌旧抛弃女人,女人过得不幸福也照样可以甩掉男人,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种人生。
    妇道和女德,是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最无耻的枷锁。
    ***
    做绣活到太阳升到正空,宁香放下手里的绣绷,揉一揉脖子起身,依然是淘米做饭。她现在一个人住也不凑合,每顿饭都会认认真真地做,刚好当放松。
    她习惯于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到自己能力最好,平常过起日子来从来也都是非常细致讲究的。爱干净爱收拾,爱认认真真去做每一件小事。
    因为船上只有一个草炉子和一口小铁锅,所以宁香每次都是先炒菜,再蒸米饭。炒好的菜放在一边扣起来,蒸好米饭每次也都会放在锅里焖那么一会。
    耐心地蒸好米饭,她灭掉炉子里的火,转身坐回床上去,顺手拿起书来翻。刚翻了两页,鼻间闻着米饭的香味,她忽停住翻书的手,低眉想到点什么。
    低眉顿了小片刻,宁香抬起头来深深吸口气,目光看向窗外的河面波光,刚好有几只鸭子摆着脚掌游过去,但她无心观看风景,又坐着出了一会神。
    她是突然又想到了王丽珍,并下意识回忆了一下,这个在村里被所有人都当成瘟神一般的老婆子,前世是在什么时候去世的。
    好像……就是她还没去城里的这两年间?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那还真是想不起来,毕竟她前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甘河大队,在李桂梅去世以后,那她的大部分时间就都住在苏城,而且她和王丽珍接触不多。
    想到这里,宁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控制不住地突突跳。
    她不知道王丽珍昨晚到底摔得重不重,有没有伤到哪里,能不能起来自己做饭什么的,前世去世又会不会和这一摔有关。
    她这样坐着又犹豫片刻,心里实在是踏实不下来,于是便果断合起手里的书放下,起身出门锁门,上岸往王丽珍家去了。
    几分钟的路程,宁香便到了王丽珍家的茅草屋外。看门虚掩着,她便伸手微微推了一下门板,对着门缝冲里面说:“阿婆,你在家吗?”
    她这话刚一问完,便听到了两声哼哼声。
    隔了一会,才听到王丽珍略显粗嘎又带着虚气的声音,“谁啊?”
    宁香慢慢把门推开,探了半边身子进去,“我呀,宁家的大丫头阿香,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你现在怎么样啊?好点了没有呀?”
    王丽珍看起来就不好,她躺在床上根本没起来。一直看到宁香出现在门里,她才撑着胳膊,从床上挪起身子,斜靠在床头上。
    宁香看她这样,便直接进了屋,到床边问她:“还是摔到了不是?”
    王丽珍挺意外的,根本没想到宁香还会再过来。她家这点晦气地方,多少年没人进来过了。村里没人瞧得起她,谁来她家这屋子里沾染晦气啊。
    说起来好有些无措,她看着宁香问:“丫头,你怎么又过来了?”
    宁香还是说:“我不放心呀,过来看看你。”
    再听完这一句,王丽珍瞬间就眼泪汪汪的,想起又起不来,动一动身子就龇牙嘶口气。起不来她也就不起了,笑起来对宁香说:“命硬着呢,没事的。”
    宁香看她汪着眼泪笑,心里怪难受的。而且她也看出来了,王丽珍这应该是摔到了腰。年纪大的人腰本来就不好,摔到了更是难捱。
    宁香吸口气,看着她说:“逞什么能呀?”
    王丽珍忍不住苦笑,她就是贱命一条,没人管没人问,不逞能又能怎么办,还指望这世上有人能来关心她伺候她不成?
    父母早就不在了,男人下落不明,儿子也死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婆家这边没人管她,娘家那边人也早和她划清了界线,这世上没人在乎她的死活。
    宁香看她脸上的表情,又问她:“昨晚和今早,都没吃饭吧?”
    王丽珍抬手抹一把眼泪,吸吸鼻子,“我不饿的呀。”
    宁香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说了,转身拿了王丽珍家的竹篮子,挎着空竹篮子转身就出去了,走的时候她还把门打开些,让阳光多进屋子里。
    王丽珍不知道她这是干嘛去,也没扯着嗓子问。过了十来分钟,宁香挎着篮子又回来了,而且篮子里还飘出来一阵热乎饭菜的香味。
    宁香进屋后在桌子上放下竹篮,把里面装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随后她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到米饭上,端着饭碗和筷子送到王丽珍手里。
    王丽珍简直惊坏了,哪敢伸手啊,只看着宁香说:“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不吃你的饭,你赶紧拿回去吧。我这地方你也少来,对你没好处的。”
    宁香直接把碗筷塞她手里,“都费劲给你拿来了,你就赶紧吃吧。你这地方怎么啦?里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的?”
    碗筷不接也接了,王丽珍看看手里的饭菜,又看看宁香,“丫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成分不好,你跟我走得近,会被人说闲话的。”
    宁香笑一下,“我最不怕的就是听别人说闲话,还能掉块肉?你这些年又没犯什么错,一直都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连句错话都没说过,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没做反动的事也没说反动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王丽珍在村里被打压这么多年,人人都因为成分瞧不起她,给她白眼给她唾沫星子,她的自卑早深到了骨子里,控制不住怕这怕那。
    看她发呆不说话,宁香又说:“三顿没吃了,赶紧吃吧,吃完关键躺着养养腰。”
    王丽珍看宁香如此热心,也就没再推辞,捏起筷子吃起饭来。宁香做的饭菜很香很可口,她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宁香自己也还没吃饭,便在小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也开始吃饭。
    她想了想,自己为什么要帮王丽珍呢。大概是因为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奶奶的影子吧,又或者看到了自己老年时候的孤独身影,心里不忍,所以就来了。
    王丽珍显然是很饿了,一碗饭很快就被她吃了个精光,碗里连一粒米都不剩。吃完饭她要下来放碗,宁香忙起身过去接了,让她躺着就好。
    宁香吃饭没有她这么快,她也不急,接完碗筷坐回桌边又继续吃起来。
    王丽珍靠在床头,就看着宁香说:“丫头,你心好,以后肯定会有好报的。”
    宁香笑笑,咽下了嘴里的饭菜,转头看向她说:“学习雷锋好榜样。”
    王丽珍松口气,慢着声音又说:“雷峰同志确实是好人呀……”
    然后她就絮絮叨叨,给宁香说起雷峰同志的各种好人事迹来了。什么帮助老人,帮助战友,做好事不留名,是人民的勤务员。
    宁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也没有打断她。听她这说故事的语气,又想起小时候,晚上躺在她奶奶怀里看星星,听她奶奶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的场景。
    她听着雷锋的故事吃着饭,目光不自觉扫到床头的那幅小猫扑蝴蝶的彩色画,便定住目光多看了一会。昨天她送王丽珍回来,只草草瞥了一眼这幅画,没有留神多看。
    现在仔细看起来,只觉得画上的小猫太可爱了,浑身毛茸茸的,望着蝴蝶扑爪子的神态,憨萌得让人忍不住翘起嘴角笑,心里也跟着软乎乎的,想伸手摸上一把。
    王丽珍注意到宁香盯着她头顶瞧,这便停了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自己身后的墙上看了一眼。看到头顶的画,她又转回来看着宁香:“你喜欢呀?”
    宁香回回神,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便忙道:“小猫挺可爱的。”
    王丽珍说:“没事绣来玩的,挂在家里解个闷。”
    宁香听了这话一愣,看向王丽珍,“绣的?”
    “是的呀。”王丽珍又把身子微微侧起些,不让腰上疼的地方受力,看着宁香慢声说:“你要是喜欢呀,我送给你,没事我再绣一幅,之前攒了不少丝线。”
    宁香从来没在大队的绣坊见过王丽珍,还真不知道她的绣工怎么样。她看着王丽珍木愣一会,然后忙低头把碗里还剩的一口饭吃完。
    吃完她就去到了王丽珍的床边,距离贴近去看床头的那幅“画”。
    昨天草草瞥一眼和刚才隔了段距离看,她都觉得是幅画,是因为这幅刺绣做得太精细了。也就现在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来是针线绣出来的。
    王丽珍看宁香是真的喜欢,便转手反手就把这幅猫扑蝴蝶给扯下来了。扯下来送到宁香面前,很是大气爽快地说:“喜欢就送给你,你拿着。”
    宁香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伸手接下来,然后慢慢坐到床边上,把绣品撑在掌心上,一点一点仔细去看针脚。看了一会便发现,有的针法她都没有见过。
    看完了,目光从猫咪的眼睛上抬起来,宁香看向王丽珍,紧着神色和声音问:“阿婆,这是您自己绣的?”
    王丽珍笑着道:“是啊,干不动公社的绣活了,有时候手痒,就拿过来绣一点。”
    宁香看看手里的猫咪又看看她,“您是……专门找师父学过吗?”
    她们乡下的绣娘,照理说都是跟着家里人学的刺绣,等正经做了绣活,有时候会因为有新的绣品下来,会跟着苏城来的绣师学习绣制新东西,但也都不稀奇。
    就目前来说,宁香是甜水大队一众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但她根本都没见过王丽珍这幅绣品上所用的针法。而且王丽珍绣的是真的好,好到不是技巧两个字能概括的。尤其是猫咪的眼睛和神态,活灵活现像拍出来的一样。
    手工刺绣从来都不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它是艺术品。就算是同样的底稿,到了不同绣娘手里,每个绣娘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做绣活做得时间足够久的话,每个绣师都会形成自己的刺绣风格,运针走线都有强烈的个人特征,谁也取代不了。
    技巧针法还可以学可以练,努力足够的话,能把技术提上来,但对于色彩形态,尤其人物动物神态等各方面的把握,有时候努力也拉不平差距,因为这需要个人审美和天赋。
    就比如绣蝴蝶和猫,猫的眼神和体态,就是极其难把握的部分。
    有的人绣出来的猫像没有生命的木疙瘩,有的人绣出来的猫,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上一把,抱在怀里揉上一揉,仿佛都能听到它软糯糯的叫声。
    而王丽珍绣的猫,自然就是后者了。
    她不仅是技巧很厉害,在色彩形态等各方面的把握上,也很让人惊喜。
    王丽珍看着宁香的脸色,没忍住笑出来,“找什么师父学啊,都是从小跟着我娘学的,倒是有听我娘说过,祖上家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好些针法。”
    那就难怪了,都是些她们这种纯乡村绣娘接触不到的东西。宁香也是跟她奶奶学了入门的,后来也跟别人学点,但到现在也就会十来种很普通的针法而已。
    王丽珍看她不说话,便又问她:“你也做绣活呀?”
    宁香回神,看向王丽珍微微一笑,“做的,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比下地挣工分赚得要多一些。”以前赚了全部交到家里补贴家用,现在就自己用了。
    王丽珍叹口气,“之前我也是做绣活挣点钱,现在老了,眼睛啊手速啊,全都跟不上了,就不做了。平时种点瓜果蔬菜,拿去集市上换个仨瓜俩枣。昨天看到鸡啄我地里的菜,我那个气啊,没成想把自己撂那了。”
    话题被王丽珍给扯开了,宁香便也没再说刺绣,看着她接话道:“你休息两天,等腰不疼了再说。以后小心一点,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她把手里的绣品放下,起身到桌子边收拾碗筷。收拾好了摞在一起端在手里,她又跟王丽珍说:“你歇会吧,我先把碗筷洗了去。”
    王丽珍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跟她说:“丫头,别急走,灶台那里有个米袋子看到没有,里面还有一点米,你拿点回去。那边墙根下的菜,你也拿点回去吃。”
    宁香停住步子,看了看王丽珍说的米袋子,又看了看墙角下的蔬菜,并没有去拿。她给她送这顿饭,纯纯就是出于好心,没指望要她东西。
    但王丽珍坚持要给她,继续说:“丫头,拿着,我不能白吃你的。”
    她心里想的是,这年头谁家的粮食都不多,都是生产队按人头分下来的,多给别人吃一口,自己家里就少吃一口。她吃了宁香的口粮,自然要还。
    而且这年头什么都没有吃的值钱,这幅绣品宁香要不要无所谓,她也没指望拿这个抵,但是大米和蔬菜,她必须让她拿回去。
    宁香看着王丽珍的脸思考片刻,然后点头应了声:“行,我先把碗筷拿回去洗了放起来,待会我再过来拿米拿蔬菜。”
    王丽珍看她应了也就没再追着她,让她先拿碗筷回去了。
    而宁香拿着碗筷一路走回去,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回到船上开门进屋,洗好碗筷放起来,坐到船上又屏气思考了一会。
    凝神思考了四五分钟,宁香起身挎上竹篮,把自己的绣绷和没做完的绣品放在里面,又出门往王丽珍家去了。
    同村人本来就知晓彼此的家庭底细,两天正经接触了两回,刚又在一起吃了顿饭,并聊了聊刺绣上的东西,现在宁香直接把王丽珍当个熟人了。
    挎着篮子再回到她家,宁香也没有直接去拿大米和蔬菜,而是在床边坐下来,拿出自己的绣绷,捏起绣花针说:“反正我也没事,就在这里陪你吧。你这腰啊,得躺上几天才行的。你要是想上厕所呀,就跟我说,我扶你去。”
    王丽珍没想到,宁香还真不嫌弃她这里。说着话这手上捏着绣花针,已经低头做起绣活来了,看起来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想想宁香现在在村里也叫人瞧不起,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她也没再说那些自卑赶客的话,好片刻松口气说:“那咱俩就做个伴吧。”
    宁香目光放在手里的绣布上,嘴角微微抬起笑,“这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丽珍没念过多少书,听不懂宁香说的话,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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