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咸福回到魏澜身边,替他添茶,低声问道:“他带来的东西……”
    “啪嗒”一声,魏澜抬手掀开箱子的搭扣,露出内里。
    魏澜拂过箱子中的布料,看了看自己的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云锦啊,银丝挑绣祥云暗纹,确属佳品……”
    咸福也凑过头来看,东西虽然名贵,看在他们眼中,也没甚好稀奇的。在内务府里当差,替陛下理内务,全天下有甚好东西没见过。
    就拿云锦说,这东西佳品不假,却未必就比宁晚心身上穿的料子金贵。他们行走内廷,偶得御赐,几乎都是贡品。魏澜收的赏更无需提。金银钱物能花用,有些进上的贡缎钗环就不能流通出去了,卖不能卖,用也没处用,宁晚心一来,这些东西差不多都堆在她身上。
    箱中确如晏明轩所言,不过一些穿用的东西,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不能说不贴心。
    魏澜抽手,不再瞧它,接过帕子仔细地擦自己的手,淡淡道:“丢了。”
    咸福面上闪过一线犹豫,朝宁晚心所在之处看了一眼,“师父……毕竟是送给姑娘的,不然问问姑娘的意思……”
    魏澜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咸福心头一紧,忙垂首应是。
    另一头宁晚心听见他们唤了自己,两手兜着着一捧东西小跑过来。
    “给你!”
    魏澜看她笑得像朵花似的,凤眸微挑。
    “作甚?你磕剩下的壳子?”
    宁晚心两手合成簸箕的样子,往魏澜身前送了送,“看!”
    魏澜垂眸扫一眼,没忍住勾了下唇。
    这姑娘不知道磕了多久,攒了满满一碰葵花子瓤,全捧到魏澜面前。
    魏澜眼眸中似乎一如既往地没甚情绪,却在宁晚心疑惑地歪着脑袋的时候,他抿了抿唇,轻声问她:“你以前,给晏明轩磕过葵花子吗?”
    宁晚心没明白他的意思,咸福却侧过头,咬紧牙关死死憋住笑意。
    虽说允宁晚心跟着,但是魏澜所言不虚,他确实不得闲陪她。
    端阳将至,也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回宴筳。
    皇帝之前担心夜长梦多,登基仓促,开宗庙的时候也仅仅请了宗人府几位王爷到场。借端阳宫宴,正式宴请文武百官,昭新皇隆恩。
    五月里大办宫宴,六月皇后胞妹出嫁,两件大事摞在一起,宫变之时内侍宫人也死了不少,这会儿手里机灵得用的不多。
    饶是魏澜为炊,手头没佐料也分|身乏术。
    “下帖子的事也需要过问杂家?”魏澜在御膳房送来流水宴所定菜色的单子上添抹,闻言头也不抬:“寻历年定例,照着抄还不会?”
    “大人……”小内侍抹着自己头上渗出的汗珠,“宴帖的名目也需要大人过目……”
    魏澜笔下一顿,撩起眼皮看他,简直要气笑了,这么个没眼色的居然能躲过宫变活到现在?
    咸福交接采办回来,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魏澜的冷笑,忙过去拉住这个小内监。
    还往上凑,没看见师父脸都黑了么?
    “所有细则都要过问大人一遍,大人怕是还没到宫宴耳朵就要被磨穿了。”咸福也是一头的汗,面带愧色:“新人,没调理好不懂规矩,是我的过失,请师父罚。”
    “你去盯一眼宴帖……”魏澜声音顿了半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下一刻,一双带着芙蓉糕清甜味道的柔软小手覆上来,力道很轻地揉着他的额角。
    那双手上没什么力气,其实按揉的也不怎么舒服,魏澜却觉得头疼缓解些许,再看下面的咸福,“去吧,忙过这段,你也歇一歇。”
    “谁给你吃芙蓉糕了?味这么甜,熏死了。”魏澜瞥了眼一旁的藤椅,示意宁晚心,“边上坐着,别给杂家添乱。”
    宁晚心就听话地坐到侧边,单手撑着下巴,看魏澜案上摞成一摞的图样。
    这些图样分门别类,一些是给晋国公府小姐添妆拟定的图样,小部分是各宫报上的损耗。
    突然,她眼尖地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抽出那张纸来。
    “……”
    宁晚心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道纸上画的图样,朱色的唇抿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手也一点一点握紧成拳。
    魏澜看一眼那张图样,随她去看。
    直到宁晚心攥成拳的手绷出道道青筋来,他才搁下手里的笔,掰开她的手掌。
    只见原本细腻柔滑的手心,被她自己的指甲掐出一块一块半月形的青紫。
    魏澜眉头轻蹙,却一反常态,并未指摘她什么。
    那张图样上的东西没什么稀罕,不过是相当普通的一件象牙点翠插屏,其上花纹也不见繁复,云破月来,浪花跌宕。
    但是魏澜曾经见过一件一模一样的案屏。
    第一次抄忠义侯府,收府内金银玉石入库。这一次魏澜并不在场,却听宫人抱怨过:侯府虽昌茂,可忠义侯为人刚正,富贵物件其实并不多,没甚油水可捞。
    第二次抄家,取摆件字画。这一次内侍怕有差错遗漏,请魏澜过去掌眼。
    魏澜算不上文韬武略,但他记性极好,经他眼的东西几乎出不了纰漏,便是过后有麻烦有出入,他也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是以当日魏澜细心留意了从忠义侯府入库的东西,其中有一件象牙插屏,同图样上这件,一般无二。
    第14章 拆礼   魏澜只觉脸颊上被一个温软的东西……
    一晃儿端阳至,是夜天朗无云,月瘦星繁。
    保和殿热闹非常,香烛辉煌,锦幔高悬,微见金铃玉佩摇曳之响。朝臣皆按品级着朝服,携家眷陆续入座,手捧珍肴的宫人鱼贯而入。
    少顷,皇帝携皇后入主位,吏部郎中陆检堂进词献爵。
    本来进爵一事,新上任的吏部郎中尚且不足胜任,然陆检堂与薛汀兰婚事将近,皇帝特意提到这件事,实则是为了抬举陆检堂,给永安侯抬脸面。
    本次宫宴,晋国公嫡幼女薛汀兰亦在幔帐之后的女眷座列。
    皇帝饮毕,说:“爱卿平身。”
    陆检堂退,元吉一扬拂尘,尖细的声音悠悠扬扬,“饮——”
    保和殿小内监位次有序,依次传声下去。
    群臣举盏共饮,呼万岁。
    直到歌舞乐奏起,宫宴礼这才算是告一段落。
    魏澜的差事差不多完成一半——如果宫宴过程不出差池的话。
    咸福悄然走到魏澜身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大人的吩咐都安排好了。”
    魏澜轻轻点头,站在内廊侧抬眼朝殿内看了看。
    皇帝不知何时挪了安昭仪的席位,设到御案下首。安昭仪着装用饰不消细看也知道是精心搭配过的,头戴的金簪所嵌的宝石流光溢彩,迎着金烛,好巧不巧闪了魏澜的眼。
    他被晃的微微眯着眼,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既然安排好了,就走吧。”
    福宁宫偏院隐约能闻远处丝竹管弦鸣奏声,却更像游离在喧嚣之外的大隐之所。
    魏澜这边小厨房单分炉灶,也没太多规矩,按着份例,拣着魏澜和宁晚心素日爱吃的做了,再攒一盒往日常吃的糕点。
    宁晚心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袄裙,裙角压绣了一圈金丝楠竹,挽着时兴的发髻,斜斜插一支银簪。她坐在那里,无须多施粉黛,不过给唇上染一点胭色口脂,就衬得颜色极好。
    她两手托腮撑在桌前,兴致盎然地盯着八仙桌正当间那道酱肘子挪不开眼。
    咸庆打外面进来,瞧见她这模样直接乐了。
    宁晚心见他来,注意力终于从吃的上头转开,却不是为了咸庆,她问道:“夫君呢?”
    咸庆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小院里传来宫人的问礼声。
    宁晚心眼睛一亮,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小炮仗似的冲了出去。
    魏澜正吩咐咸庆给院子里住着的宫人分一小包银稞子,闻声扭头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让宁晚心扑得一个踉跄。
    “当心——”魏澜朝后退了三步才稳住下盘,在小丫头抬起的额头上弹了个响。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宁晚心笑着拉住他的手不松。
    魏澜上下看了她半晌,皱眉道:“不是让先伺候姑娘用膳的?”他脸还看着宁晚心,话却是对着咸庆讲的。
    不等咸庆解释,宁晚心直接抬起头,盈盈笑道:“是我……想等夫君一起。”
    魏澜抿唇,挥挥衣袖进了内堂,不再说什么。
    咸庆对跟随而来的咸福笑着眨眨眼。
    咸庆和咸福几乎是打从入宫就跟着魏澜,又是魏澜亲自收的徒弟,跟旁的宫人情谊自是不同。
    魏澜让他俩同桌坐着用饭,咸庆咸福也不推辞,四个人围成一圈坐了,倒也其乐融融。
    梁上挂一彩穗灯,把堂间人影照在窗上。
    魏澜坐在软榻上饮茶,榻前一张海棠雕漆案几上搁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锦囊,他指着随口道:“你们俩一人一个。”
    咸福规规矩矩谢了,咸庆吹了个口哨,一边拆锦囊一边嘟囔:“师父够大方的,端阳节还有我们的赏……欸?!!”
    魏澜淡淡抿一口茶,“不要还回来。”
    “要要要——”咸庆一叠声唤着,把锦囊里的一对金穗子倒出来。
    “师父,咸庆做牛做马报答您……这可是金子啊……”
    魏澜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咸庆屁股上,扬扬下巴,“滚吧。”
    “哎,这就滚,不打扰师父师娘了。”咸庆答应的相当积极,咸福一巴掌拍过去他才消停。
    咸福拉着咸庆告退,临走时还贴心地把门关紧了。
    魏澜侧首看向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一张贴画的宁晚心。
    她唇角还带着笑意,仿佛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快乐的模样。
    魏澜起身。
    “跟杂家过来。”
    宁晚心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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