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之眼疾手快,托着他的后脑,将他轻轻放在甲板上,以防磕到头:郎君喜欢崖州的生活?
    喜欢啊。萧彧翘起二郎腿,闭上一只眼看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脚一晃一晃的,好一个无忧的少年郎,凛之喜欢吗?
    裴凛之侧头看着他:郎君喜欢,我也喜欢。
    萧彧睁开眼,抽出手来拍一下他的胳膊:这不对,我喜欢是我的主观意志。你不能因为我喜欢也跟着喜欢,这样太没有自我了。你这样我会觉得亏欠你。
    裴凛之认真看着他:我是说真的,郎君欢喜,我便喜欢,无所谓在哪里。
    萧彧拍拍他的背:此生得凛之,足矣!
    裴凛之听见这话,身形震了一下,眼眶都有点发热,他喉头滑动一下,看着萧彧半晌都没说话,他也想说,能听见殿下这句话,他也觉得足够了。
    萧彧的视线本来是没有焦点的,只随意望着天,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顺着那种感觉望去,便撞入了裴凛之那双幽潭一般眼眸中。那瞬间他倏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两人无言地凝望彼此,萧彧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仿佛触碰到了裴凛之内心最深的奥秘。
    萧郎君,你方才不是说要看升帆吗?有风了,可以升了。吉山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凝视。
    裴凛之最先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耳朵慢慢地红了起来。
    萧彧就地翻滚一下,爬了起来:来了,来了。起来时伸手摸了一下脸,似乎有点烫,太阳晒的吧。
    萧彧跑去看吉山和闵翀如何升帆,这船帆非常简陋,是用竹子编织起来的,但也很精妙,可以一段段折叠起来,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太令人惊叹了。竹子之间穿插着麻布片,风一吹,帆便鼓了起来。船员通过控制帆的幅度和角度来控制船的速度和方向,感觉非常神奇。
    闵翀显然是高手,他和吉山两人就能将巨大的帆拉起来,再将浸泡过桐油的缆绳往某个角度一拉,便调控好了方向,朝目的地驶去。
    萧彧好奇地问:闵当家学驾船多少年了?
    闵翀将缆绳捆绑在桅杆上,漫不经心地答:跟你年岁差不多。
    萧彧斜睨他:你知道我多大?他好像也没刻意跟谁说过自己的年纪吧,就有一回跟大家一起聊天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和吴家二郎差不多大,没想到闵翀居然也知道了,他私下打听过自己?
    闵翀没再回答,说实话,他知道萧彧的年纪时,是极为震惊的,十几岁的少年郎,居然就有这样的智慧和胆识,此子非池中物。
    萧彧见他不理自己,便问:闵当家贵庚?
    闵翀不理他。
    萧彧撇嘴:又不是姑娘家,年龄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吉山笑了,说:我们大当家今年二十七了。
    萧彧算了一下,那不就是十来岁就开始驾船了:闵当家原来是做什么的?总不能一开始就是海贼吧。
    闵翀自然不会理他,吉山知情,但也不好当闵翀的面说,萧彧自讨了个没趣。裴凛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闵翀,居然敢这么无视他家殿下,要不是殿下要留他,自己早就上去教训他了。
    萧彧换了个问题:吉山,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有多远?
    吉山说:我们应该是去大榕树村,收留的老人和孩子主要都安排在那边。离此处大概有一天一夜的路程。
    狡兔三窟,闵翀果然还有好几个据点。临出发前,裴凛之还考虑过不让萧彧跟着一起去,他担心闵翀狡兔三窟,还有残留的余党,他和殿下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鱼肉。
    他反复盘问了吉山,吉山再三保证,这次海贼真是倾巢出动,因为他们对攻打崖州城做好了万全之策。如果不是裴凛之和萧彧这个变数,如今崖州府衙里坐着的,还真有可能是闵翀。
    由此可见,闵翀是个极其有野心的家伙,他真动过占岛为王的念头。
    由于风向不太好,船在海面上行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目的地。闵翀见到熟悉的海岸,一向棺材板的脸上露出了柔和的表情,他急忙放下小川准备上岸,被裴凛之拦住了:慢着,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天亮后再上岸。
    闵翀冷冷地看着裴凛之:让开!
    裴凛之说:我们初来乍到,你的底细我并不清楚,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对我家郎君造成伤害。所以我们今晚不上岸。
    萧彧说:凛之,我们不上岸,你让闵当家和吉山上去看看吧。他已经到了家门口,你还不让他上去,岂不是要急死他?
    裴凛之看着萧彧:郎君,我不能让你置于任何危险之中。
    萧彧笑笑:我知道。所以才让他俩上岸,我们在船上。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护好我。
    裴凛之犹豫片刻,这才让开,放闵翀下去。
    他们驾小船离开的时候,萧彧提醒吉山:不管情况如何,你都要回来跟我汇报一下情况。
    吉山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回来。
    萧彧和裴凛之在船上等吉山返回,他们原以为闵翀会留在岸上,等明日才回来,没想到天快黑的时候,他居然和吉山一起返回了。
    闵翀上船之后,主动跟萧彧说起了话: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萧彧问:什么事?
    闵翀说:这边出了些状况,我要带这些人离开这里,你是否有地方安置他们?
    萧彧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措手不及,这不光是送些粮食,而是要他收留这些人。萧彧和裴凛之对视一眼,才问:有多少人?
    闵翀说:老人与孩童,差不多有三十几人。
    萧彧有些头大,自己那并不是福利院啊,怎么能安置得下这么多人,不说别的,光房子就不够住啊: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闵翀说:我不在期间,有人过来拐带小孩,被抓住了,大家将那拐子打了一顿。拐子怀恨在心,便过来放了一把火。他们落脚的房子烧了,幸亏没伤着人,所以这儿也没有落脚之地了,他们都在露天地里睡着。
    萧彧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帮,实在是我没有地方让他们容身。
    闵翀说:你收留他们,以后这航海贸易的利我只收两成。意思就是那一成利拿给萧彧养小孩和老人了。
    萧彧还在考虑怎么安顿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闵翀又说:我只收一成,可以了吧?
    萧彧忙说:可以,可以,还是两成吧。他担心闵翀获利太少,不肯尽心力去做交易。
    闵翀说:就一成吧,我孤家寡人,挣钱主要也是为他们。你收留这些老人和孩子,要为老人养老送终,也要让这些孩子读书识字。
    萧彧点头:可以。什么时候离开?
    闵翀说:明日吧,我现在就去将所有人接上船来。
    闵翀离开之后,裴凛之说:郎君,这么多人如何安置?
    萧彧敲敲额头:我也不知道,房子还没修起来呢。带回去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确实令人头大,怎么就变成福利院长了,而且还没有社会赞助,还是自掏腰包。
    闵翀带着人来得很快,想必早就提前跟人打好招呼要走了,那些人把锅碗瓢盆等家当全都带上了,真是搬家呢。
    萧彧一边无奈苦笑,一边帮忙将那些老人孩子接上船来,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有刚刚断奶的婴孩,更多的则是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童少年。摇曳的火把下,孩子们都用兴奋又不安的眼神看着萧彧和裴凛之,胆子大的则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
    萧彧看着这群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说:都上来了?那就都进舱吧,上面风大,当心着凉。
    等下了船舱,萧彧安排吉山去做饭,想必这些人也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闵翀说:大勇,你领着弟弟妹妹们给萧郎君和裴郎君磕三个头。以后,他们就是你们的师父了。
    他话音一落,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过来了,他叫了一声:都不要说了,过来,给师父磕头。说着带头在萧彧面前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这阵仗吓得萧彧往后一退,绊住一个东西差点摔倒,被裴凛之眼疾手快地托住了腰:郎君小心。
    萧彧摆着两只手:我不是你们的师父。
    闵翀说:你以后叫他们读书识字做人,不是师父是什么?
    萧彧说:那也不是师父,叫老师吧,我以后就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就是我的学生。就好比裴凛之教人习武,村中的青年跟他学武,都是基本的搏斗技巧,他就不让这些人叫他师父,而是让叫裴郎君。只有吉海、孟思归这种行了拜师礼的,才是他的徒弟。
    闵翀说:那就叫老师。
    那群孩子便配合地喊:老师。
    萧彧突然有种读研读博时去给本科的学弟学妹代课的感觉了:好了,都起来吧。先休息一下,晚点等饭好了来吃饭。
    萧彧进了自己的船舱,裴凛之跟进来:郎君可想好怎么安顿这些人了?
    萧彧说:把家里弄成大通铺,小姑娘和鱼儿她们住一间,大郎和二郎暂时都住到纸坊去,小子们和吉山吉海住一间。再去孟大哥家借一间,给老人住着?
    只能暂且如此,等房子盖好了再重新安排。裴凛之说,睡觉尚且好安排,吃饭是大问题,一下子添了这么多嘴。郎君想省下钱来干别的怕是有困难了。
    萧彧皱起眉头,确实如此,建房子、烧瓷器、雇船工等等,哪个不需要钱啊,他突然福至心灵,笑呵呵地看着裴凛之:凛之。
    裴凛之看着他的笑容,便知道又有什么事交给自己去办了:郎君请说。
    回去后,你便去找薛钊,给我拨点粮食来。
    找薛钊?裴凛之诧异道。
    萧彧说:这薛钊是崖州百姓的父母官,儿女饿肚子,这父母岂有不管的道理。叫他给我弄几万斤粮食来。
    裴凛之哭笑不得地看着萧彧:郎君,这官仓不到灾荒年成和战争是不能随意开仓放粮的,薛钊恐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私自开仓放粮。
    萧彧说:那就叫他私人掏腰包。我一介庶民,都替他养子女了,他一个父母官还办不到?他随便省省,粮就出来了。
    万一他说没钱呢?
    他怎么可能没钱?朝廷给的俸禄,一年几千石,他一家子怎么也吃不完吧。他掌控着珍珠的上贡,不可能没有捞油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薛钊也不是什么清廉官员,绝对捞得不少。
    裴凛之笑起来:那我回去之后便去刺史府问问。我如何跟薛钊交代这些人的来历?
    萧彧说:直说便罢,你就说,如果不愿意给粮,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只能打发他们去乞讨偷窃,将来这些人长大了,就是下一批海贼山贼,你看他管不管。
    裴凛之哈哈笑:郎君高明!
    暂时解决了这群人的睡觉吃饭问题,还有穿衣的问题呢,都是大麻烦。萧彧知道自己以后日子不会好过了,福利院长哪是那么好当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得找点活儿给这些孩子干才行,不然除了上课,剩下的时间他们只能捣蛋了。而且还必须整顿一下,严明纪律,否则给村里人带来麻烦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里,萧彧便连夜在船上拟起了规章制度来。
    回程逆风,回去的时间比来时要长,刚开始这帮孩子还挺安静,后来简直把船上吵翻了锅,跟炒豆子似的。船上空间有限,孩子们憋屈也正常,萧彧倒是没去管。最后还是闵翀出来喝止的,他一骂,大家就都安静了,看得出来,这帮孩子还挺忌惮他的。
    第三天,他们终于回到了家。下了船,萧彧伸了个懒腰,挥了一下拳头,对已经被裴凛之列好队的孩子们说:好了,出发,回家!
    第27章 猪肉
    这次萧彧出去, 带回了三十四个人,其中成人九名,以老人为主, 还有两名残疾人,剩下二十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才一岁多, 孩子中有两个软脚瘟, 也就是小儿麻痹症。
    萧彧看到那两个孩子, 突然意识到, 在缺医少药的古代,疾病对人体的危害有多严重。他这里现在有这么多体弱的老人和孩子, 却一个懂医术的都没有, 一旦有个急症,那不得要人命啊。所以他当即决定了, 要挑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送去学医。
    到家之后,裴凛之便策马进了城,不仅要找薛钊谈粮食问题,也要买一些布匹回来。这么多人,不光是要吃饭,还要穿衣盖被, 好在天气已经暖和起来, 不再需要棉被了。
    吉山和吉海兄弟赶紧带人去安排床铺。萧彧则赶紧安排人烧水, 让带回来的人洗澡洗头,头发长虱子的, 一律都剃光。此举自然引起了很大的骚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岂能随意剃头,但闵翀在一旁坐镇,他也说要剃,谁敢不剃。
    倒是萧彧后来照顾小姑娘的面子,没让小姑娘们剃头,只是剪短,再让孟家娘子和吴家娘子想办法给姑娘们去除虱子。
    他们脱下的衣服全都放到滚水中烫过,杀死跳蚤虱子。就这样忙到天黑,这群人才勉强清洗干净。
    孩子们穿着村中主妇们今天帮忙赶制出来的新衣,排着队等着吃饭。
    开饭前,裴凛之站在队伍前:从今天起,大家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安心住下来。现在房子有点窄,以后会再盖房子,就不会这么拥挤了。来了我们家,就要严格遵守我们的规矩
    他宣布了需要遵循的规矩,包括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偷鸡摸狗、不准欺凌弱小等等。他将二十几个孩子按年龄分成了几个组,每组选一个队长,便于管理和调遣。如有不遵守规则的,则会采取惩罚措施。
    这是他和萧彧回程路上琢磨出来的管理办法,否则这么多孩子可怎么管,只要有几个刺头挑事,人就没法管了。两人商量来去,决定采用军事化管理办法。
    裴凛之说完之后,闵翀又上来强调了一遍,要求大家遵守规矩,听从安排。
    这些孩子很多年纪都小,根本不懂什么规矩和要求,只想着快点开饭。吴家娘子站在灶台边,负责分饭,主食是糙米饭,菜是一菜一汤,菜是煮海蛎子和煎鱼选一个,还有一个腊羊排汤。吃多少打多少,或者说是打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粮食,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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