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大树,我妹妹之前一直念叨着这个,所以、所以我疑心这棵树背后应当藏着什么玄机。”闻雨来大口大口的喘息,明明树藤勒住的不是他的脖子,可是他却好像自己即将窒息而亡了似的。
    “呵。”闻雨来冷笑。他不再理会闻雨来兄妹,而是捂住胸膛的伤口,站起来四处搜寻着什么。
    “你出来吧。”他说。
    他其实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虽然现在还能勉强糊弄一下闻雨来兄妹,但实际上方才不是有人帮他,他是完全没有可能从幻梦中醒过来的。
    阿箬手握着那颗原本属于聆璇的白玉眼,一步步从藏身的石壁后走了出来。
    再一次见到她,风九烟忍不住有些惊讶,惊讶于阿箬神韵气质的变化。明明不久前他们才分开过,分开之时的阿箬还是会笑会跳的人类小丫头,然而此刻在见面,风九烟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阿箬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变得更为深沉,也更为阴冷,眼中没有一点点的光亮,死死的抓着手中的白玉珠,就好像这是她与人世最后的纽扣。
    “方才是我进入到了你的梦里,把你唤了醒来。”她主动承认,“闻雨来兄妹的计划,我也一早就知道了。”
    她被聆璇送到了无名山谷附近,之后聆璇再难支撑,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消散身形,化作了一场雾。
    之后她强忍着悲伤继续往前,还没来得及找个空旷地好好的哭上一场,就碰到了闻雨来兄妹。她当然是下意识的将自己藏了起来,之后又悄悄尾随,一路跟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风九烟不解的问。
    “因为……我其实也想离开罹都。”阿箬苦笑,“所以我想知道,这对兄妹究竟能从你这里套出什么情报。可是当我看见他们对你使用幻术之后,我有点不忍心。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定是属于云月灯的吧,美好的记忆不该被玷污。因此我用白玉眼的力量将你叫了醒来。”
    “你很想离开罹都么?”风九烟在意的却是这个。
    “当然。”她疲倦的回答。
    第118章 青年模样的聆璇
    阿箬艰难的睁开眼睛, 睁眼的那一瞬间,被太阳的光芒刺得眼中流下了泪。
    待在她身旁的望春汐木然的盯着她看了一会,而后找出了一块手绢, 递到了她的面前。
    回到人世之后阿箬便患上了这样一种古怪的病症,她见不得强光,哪怕是晨起之时稀薄的金阳落在她的眼皮上,也会让她不觉的落下泪来。望春汐在她身边跟了这段时间, 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呆滞木讷的傻姑娘竟也学会了随身准备一块手绢。
    对了,阿箬已经回到了人界,并且在人界已经待了四五天了。
    至于她在罹都中究竟耗费了多少光阴, 阿箬自己也不清楚, 但总之她最终离开这里重回人界的时候, 距她上一次站在云梦泽边也不过一个月。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离开罹都是幸事。再一次见到阳光之时,她自己都不敢确信, 就好像是回光返照的垂死之人在做一场美好的梦。
    对所有被困在罹都的生灵来说,走出那里都是难事一桩。罹都之外的结界阻绝了他们的逃生之路, 就算聆璇肯撤去七千年前他设下的全部阵法, 罹都之中的人也只能继续待在囚笼之中慢慢等死。哪怕是聆璇本人都暂时没有办法突破那一重新设下的结界重回人世,可是这对于风九烟来说, 竟然不算太难。
    那日在罹都的无名山谷阿箬救下了风九烟,将他从闻雨来的幻术中唤醒。风九烟也许是想要报答阿箬, 也许是他执着了七千年后终于还是感到无趣,他竟然问阿箬愿不愿意离开罹都。
    如果阿箬愿意,他就放阿箬走。
    当初是他自己将阿箬带进罹都的,可是这时前世诅咒尚未破除, 他却又问阿箬想不想走。
    阿箬当然是想从罹都离开的。罹都的魔气侵蚀着她的肌体,作为凡人她要是长久的待在这里,难免不成为然渟湫那样的怪物。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要离开罹都,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
    聆璇在她面前化作烟雾消散,这一幕给了她极大的冲击,走出罹都之后一连许多天,她都还是会在梦里重新回到与聆璇分别的时候。聆璇过去对她来说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她是喜欢他没错,可这份浅浅的喜欢又不是什么情根深种……就算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他死了她也不至于非要相随而去。少年时听民间的传奇故事,她最难理解的便是殉情同葬之类的戏码,聆璇就算是真的死了,她也能在大哭之后擦干眼泪好好的继续活下去,然后过个几年她就会将他忘记,可是——
    聆璇并没有死。既然他没有死,那么她就不该忘了他。
    当阿箬眼睁睁的看着聆璇身形消散的时候,她呆若木鸡的站了很久,之所以傻愣在原地就是因为她不敢相信聆璇就这样轻易的死了。虽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她还是觉得,聆璇不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去。
    而那时她手中握着的白玉眼忽然亮了起来,柔和光芒照耀她前方道路的时候,她总算是痛痛快快的将眼眶里憋着的泪水哭了出来。白玉眼是聆璇本体玉雕的一部分,藏着聆璇的部分意识和灵力。就连聆璇本人都曾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告诉过阿箬,白玉眼中有一个“小小的聆璇”。
    那枚莹白的玉珠悬浮在阿箬的身边,如同萤火虫一般轻盈的舞动,指引着阿箬站起一步步的往前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坚定了信念,不管前路有多难,她一定要想办法救聆璇。
    ……除了要拯救聆璇之外,她还要弄明白曈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救世这种事情只能她来做?
    为什么她一定要为了自己的额同族牺牲不可?
    为什么曈非要算计那么多的人,无论人还是魔,她都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想弄明白,可是曈不屑于回答她,要想站在曈的面前与她平等的对话,除非她是云月灯。
    既然这样,那她就将自己变成云月灯好了。
    罹都不是适合她长久居住的地方,她必需要回到人界去,只有人界才适合她。所以风九烟问她要不要回到人世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过那时的她对于自己究竟能不能回到人世还心存疑惑,她也没指望风九烟能够真的凭一己之力就带着她出去。那时她想的是,联合无名山谷中所有修士一起,试着冲破罹都之外的结界,大家一起重回人间。
    可是风九烟告诉她,这样的方法虽然可行,然而结界一旦被破,罹都中的魔便也会涌到人世为祸苍生。
    妖王竟然也会担心天下苍生,这着实让阿箬惊异了一下。不过她也承认风九烟说的有道理,之前是她考虑失当了。可是她不愿服输,她想她总能找到平安出去的办法。
    而风九烟却在那时指向了闻雨来兄妹,对阿箬说,你跟着他们出去吧,他们找到了离去的方法。
    闻雨来兄妹第一次离开罹都,是依靠着一株大树的指引。那棵大树高有数百丈,根茎深入地底千里,如网罗笼罩了沧山。
    这样的一棵大树,其实就是风九烟。
    沧山便是当年人族向神明祈愿的地方,聆璇是祭坛上的玉雕,而风九烟则是祭坛附近栽种的树。沧海桑田,曾经翠意森森的山林覆盖上了皑皑积雪,聆璇将自己的玉雕真身挪到了定繇湖底的岩洞,而风九烟的巨木本体却还留在这座大山。沧山虽然早已变化了气候,可是一株活了千万年的老树,早就不畏惧什么寒冷干旱了。
    七千年前神魔的战争,就是发生他本体脚下——不止是最终一战,之前陆陆续续也有几次重大的战役是在沧山。激烈的战斗甚至改变了沧山的地势,将这一线的山脉拔高了数百丈,使暖风越不过山麓,使山尖堆满白雪。后来最终战役结束,聆璇封印了战场,被封印的地带称之为罹都,而他的本体,好巧不巧就在罹都之中。
    不过这时他的根茎早已深入地下,即便本体被困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要紧。这一次当他们被困在罹都的时候,他的本体甚至还能帮助他们出去。覆盖住罹都的结界最多不过笼罩了方圆几百里的地域,而他的树根却早已绵延到了千里之外。落在山石间的种子会破开岩石,从缝隙中发芽;被坚实泥土压制的冬笋来年仍旧可以长成翠竹;一个小小的结界,怎么可能困得住地底的树木根茎。
    然而风九烟虽然答应放走阿箬,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走。
    “你不想离开罹都么?”走之前这句话阿箬反复问过他很多次。
    修士与魔族之间的战争还未结束,风九烟还心系着那片战场。阿箬怀疑风九烟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一只妖居然积极的参与到了人与魔的对战之中。
    她从魔巢回来后气质大变,而风九烟在她眼中其实也有了显著的变化。曾经既刻薄又脆弱的老树妖好像一下子沉稳了许多,他淡笑着对阿箬说,他留在罹都,是想试着放弃云月灯。
    七千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女人,心里早就很累了,只是他自己之前始终不觉得。这一次来到罹都,他没能得偿所愿反倒被一桩桩一件件的意外弄得身心俱疲,在与前任妖王厮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意义,而闻雨来的那个幻梦更是让他进一步的意识到了,云月灯其实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不想离开罹都,因为罹都对旁人来说是囚笼,对他而言却是故乡。他是在这里生长的,七千年前因为云月灯而离开,现在他累了,想回来待一会。
    当然,他也不傻,不会永远的停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他觉得该走了,他自然会离开。所以道别的时候他还叮嘱阿箬为他留意那些隐匿在人间的妖族,如果那些妖敢胡作非为,就让阿箬以他的名义去惩戒他们。风九烟的威望一向不错,阿箬只要拿走他的一片叶子做信物,就足以把大部分的妖吓得俯首帖耳。
    于是风九烟和阿箬就此别过,这个一见面就对她纠缠不休的老妖精在这时选择了放手。
    望春汐是跟着阿箬一起离开的,闻雨来则被扣在了风九烟这里做人质。望春汐身负神力,足以保护阿箬,闻雨来这种诡计多端的,最好还是留在罹都和他一起对付魔族比较好。
    不过阿箬其实没有多少地方能够用得上望春汐,从罹都出来之后她很想劝说这个傻姑娘和自己分开。她要去帝都,去寻找拯救聆璇的办法。
    风九烟担心她会有危险所以让望春汐保护她,但其实这没必要,因为——
    白玉眼中涌起袅袅烟雾,一个青年模样的聆璇站在了阳光之下。
    自从少年的聆璇在罹都之中消散之后,白玉眼好像从此再无什么禁忌,大大方方的化出了人形,就这样自由的行走于天地间。
    第119章 朱箬
    “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帝都了?”白玉眼中的聆璇有着青年的样貌, 但神情举止比起原本的聆璇来说都要更为活泼,化作人形之后便一直在好奇的四下张望,天地间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又有趣的。
    “是。”阿箬看向这个聆璇的眼神颇为复杂。
    “我劝你最好别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 他大摇大摆的飘到了阿箬身边坐下。
    “为什么?”
    “小姑娘,你干嘛用那种防贼人一样的眼神盯着我?”这个聆璇满脸无辜,撑着下颏笑盈盈的望向她,“如果是我的那位本尊劝你不要去帝都, 你一定欢欢喜喜的就听了, 哪里会问这么多的‘为什么’。你在防备着我呢,真让我难过,他是聆璇, 我也是聆璇, 凭什么要被你区别对待?”
    阿箬略显狼狈的收回了落在这家伙身上的目光。这些天来, 她心里一直都在纠结,失去聆璇的痛苦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将这个聆璇当做她所认识的那个对待,可是理智又告诉她,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好吧,确切说来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性情, 眼前这个聆璇无论再怎么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她就是没有办法做到交付信任。
    “我知道我知道——”他拖长了嗓音, 就连说话时的声音和腔调都和过去的那个近乎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的本尊他对你的意义不一样, 这我就不服气了,我和你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本尊和你认识也同样没多久。本尊几次拯救你于危难之中,可是小姑娘你别忘了, 我也曾陪你出生入死啊。”
    这话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樾姑城外,当她即将死在望春汐兄妹手中的时候,是这枚白玉眼主动跳出来救了她,这算是他们之间的初识。之后阿箬试图将白玉眼还给聆璇,聆璇却不要自己的眼睛,白玉眼也拒绝回到聆璇那里,于是之后他差不多一直都待在阿箬这里。阿箬几次遇到危险,如果没有他出手相救,她说不定早就死了。
    “你过去救了我,我很感激。”阿箬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了心绪之后看向那个从白玉眼中化身出来的聆璇,“我要去帝都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选择不跟着我。”她本想看着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的与之交谈,然而后者早已被窗边的斑鸠吸引住了目光,兴致勃勃的观察着禽鸟羽毛的花色,完全没将阿箬当回事。
    七千年前从本体中被分离出去的白玉眼的性格要更为潇洒恣意一些,也许是因为待在历代太祝身边的缘故,这个聆璇早就不自觉地沾染上了世俗的烟火气,比起过去阿箬认识的那个聆璇,他更加像人。
    “为什么不听我的?”斑鸠飞走后他看向阿箬,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上洛城很危险的,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去那里是要送死吗?你让我别跟着你——啧,真是狠心。可你别忘了,我不能离开你的。”
    最后那句话他刻意放柔了声调,仿佛含情脉脉,令阿箬不由得一愣,直到瞥见了他眼底的笑意,这才回过神来。
    白玉眼中的聆璇说他不能离开她,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旦分开就会难舍难分,而是因为七千年前聆璇将自己的眼睛送给了云月灯,即便七千年过去,云月灯仍然是白玉眼的主人,哪怕云月灯尸骨都烂成了灰,他仍然属于云月灯的转世。
    “上洛城能比罹都危险?”阿箬正好想要打听上洛的情况,干脆就以此为切入点询问,“上洛再怎么说也是凡人的都城吧,能有什么危险的?”
    “城中潜伏着妖魔。”
    “我不怕妖魔。”阿箬说着指向了一旁发呆的望春汐。由于兄长被闻雨来挟持,现在的望春汐不得不乖乖听从阿箬的吩咐。
    “城中有野心勃勃又奸诈邪恶的小人。”
    “我不怕小人。”阿箬说着指向了自己,意思是她生长于宫廷,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识过。
    “那你倒是说说,你去到帝都是要做什么?”
    “参选太祝。”阿箬铿锵有力的甩出了这四个字。
    她眼下是在樾姑城,樾姑城朱府。
    遭逢巨劫之后的樾姑城并没有空置太久,在鬼蛛娘被云梦宫抓走后不久,这座曾经的东南都会便陆陆续续又有凡人搬来入住。毕竟这是乱世,诸侯之间争斗不休,水祸旱灾年年都有,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饥民,樾姑城既然空了,那么自然就会有不怕死,又被逼到了生死边缘的可怜人怀抱着尝试的心态搬来这里。
    皇帝虽然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实际上早就丧失了对九州四海的掌控,因此上洛城的天子对于樾姑的动乱并没有明确表态。勾吴国的国主虽在混乱中苟活了下来,但却无力再掌控国境,勾吴四方的诸侯国纷纷趁乱抢夺领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曾经的勾吴拆得七零八落。
    如今樾姑城并没有一个主宰,曾经的国主早就逃了,城内百废待兴,秩序却是混乱的。不过几天前有宦官带着一道天子的圣旨来到了这里,说是不日便将派一位官员接管樾姑。皇权衰颓百年,如今帝座上的那个小皇帝居然又有了胆子染指东南,着实让人佩服。伴随着这道圣旨一块传来的,是帝都即将挑选太祝的消息。
    那宦官说,等到新的太祝被选出来了,会驾临樾姑,在这里举行祭礼,安抚亡魂,保此地百姓安然无恙。
    帝都竟然要有太祝了,最初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阿箬还以为这是个笑话,又或者是那宦官为了安抚樾姑百姓编织出的谎言。可是很快,她曾经的友人,勾吴国的巫女朱简告诉她,这事是真的。
    朱简出身于上洛朱氏的分家,上洛朱氏是个有着悠久传承的家族,族中曾经出过数位太祝。
    自从羽衣之乱结束后,上洛城已经有很多年不设太祝官了,可现在皇宫之中的那位天子却忽然说要重新恢复这一古老的官职。
    也许阿箬是有些多心了,但她总觉得是有谁在暗处针对她。她才从罹都之中逃出来,上洛就开始挑选太祝,而太祝偏偏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
    是的,太祝是她前世所担任的官职,不止是云月灯,她每一次转世都大概率会成为太祝。
    她曾问过白玉眼一个问题,既然他被云月灯传给了后世的太祝,那么如果他在太祝的手中碰到了云月灯的转世他会奉谁为主?
    白玉眼中的聆璇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阿箬,不存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他听命于云月灯的转世也同时归属于历任太祝,云月灯的魂魄若是轮回了,不管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都会最终成为太祝。
    云月灯每一次转世,都会回到上洛城太阴宫,握住她前世的法器,成为至高的巫官。
    这算是什么?无可违抗的命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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