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你们办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仆从点点头:差不多了,大概今夜就能凑齐。
    秦绎说:好。那就明日试一试孤想的法子管不管用了。
    一日前,秦绎吩咐军中所有人去找新鲜的死尸,然后割下他们的舌头。
    两天之内集齐,装在布袋中呈上来。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所谓圣意,本来也不是能随意被揣摩的。
    第二日,天蒙蒙亮,秦绎亲自领了人去城楼。
    楼下照例有许多人在烧纸啜泣,熏得城楼上都闻得到纸灰的味道。
    一名跟着秦绎征战多年的将军守在秦绎身后,被呛得直咳嗽,皱着眉连连骂道:
    一群贱民!
    秦绎未说话,仆从等待着秦绎的指令。
    这个时候大概卯时左右,咒骂了一夜的盛泱人略有些疲惫了。
    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动手么?
    有仆从轻声问:人差不多到齐了。
    秦绎注视着那些遗孀乌发间簪着的小白花,单薄的纸瓣,在火熏中微微颤动着。
    他闭了闭眼:
    动手!
    城门瞬时大开,梁成士兵全部出动,专门捉住那些孩童,将他们从妇人身边拉开,扛进城内。
    怎么了怎么了!
    孩子们顿时大哭,妇人们慌成一团,拉拉扯扯想把孩子抢回来。
    奈何女子和老人,怎么可能是身强体壮当兵们的对手,只片刻,孩子们就都被抢进了城内。
    秦绎缓缓走下城楼,一队侍从护卫着他,踱步到众人面前。
    这是梁成的城池,梁成的营地。
    秦绎目光慢慢扫过众人脸上,哑声说:若来咒骂骚扰,每天都会有五个孩童的舌头被割下来悬于城墙之上。
    秦绎的五官俊朗硬气,又从小优渥着养在宫廷中,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着帝王之气。
    此时虽只穿着收腕束领的劲装,外头草草披了件狐毛大氅,却一沉下脸,就显得相当冷厉。
    二十天后。
    秦绎注视着众人,寒声道:未生什么事端,孤再令人放他们归家。
    众人们面面相觑,一名妇孺望着他,嗫嚅半晌,红着眼道:
    你,你怎可这样行事!
    你草菅人命,还要对孩子下手。
    她喊道:不是说梁王从不伤妇孺幼童的么?你这般你这般算什么仁君!
    秦绎弯唇,笑了起来,戏谑道:
    你可能不明白仁君这种东西,是孤想当的时候就当一当,不想当的时候也就罢了。
    既贵为天子,孤就是为所欲为也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怎么可能就这样被尔等贱民威胁?
    众人愤懑不平望着他,既恨憎入骨,又说不出话。
    秦绎盯着其中一个已经红了眼,眼看就要声泪俱下的妇人,挑了挑眉,道:
    你的夫君死在了梁成人手中?
    赤枫关外的风沙吹得呼呼作响,女人的鬓发全都被吹乱了,只有一双红肿的眼睛恨意地盯着秦绎。
    她应了一声,秦绎又问:就他一个?
    是!
    众人都不知道秦绎打的是什么主意,秦绎道:好。刘超!
    从侍卫中站出一个人来,秦绎说:他的父兄都死在了你们盛泱人手里,算起来,你们盛泱欠他两条人命。
    他目光不动,霎时厉喝道:那么,今日就叫他朝你们讨回来罢!
    妇人一怔,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城门后就骤然响一声孩童的哭声,一条鲜血淋漓的舌头被扔了出来。
    妇人看着那团肉,怔了数秒,猛地爆发出声哭天抢地的哀嚎,不顾一切就往城内冲去。
    秦绎冷目看着,示意侍卫:
    让她进去。进去了,孤立刻将你儿子的头颅斩下来扔到你面前!
    女子身体一僵,一双红肿的泪眼至恨地看着秦绎,秦绎视若无睹。
    孤今日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秦绎声量不高,却意外平静地说:在乱世之中,比律法、道理更重要的是力量。不要试图用道义威胁比你更强大的人,否则孤有的是同你们算账的法子。
    将这些火堆都灭了,冥钱扔到盛泱城下。
    秦绎看了一眼周遭的纸堆,吩咐道:人群驱散,谁若再起纷争,一律打死,尸首拖去喂狗。
    老人与妇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无声且充满仇恨地瞪视他。
    所谓梁成明君,所谓梁成明君,就是这样子的么!?
    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秦绎若无其事问。
    众人无人应声,秦绎冷淡地一笑,最后瞧过他们一眼,也不再说什么话。甩袖道:
    回城。
    下午,那些老人女子仍在城墙下徘徊走动,虽已经不咒骂了,却也不肯离开。
    秦绎蹙了蹙眉头,低声说:
    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扔下去。
    仆从抖嗦布袋,几块肉团掉到地面,遗孀们惊叫一声,瞬间扑过来含泪摸索。
    再不离去,明日还会再割五条!
    侍卫厉声喊。
    遗孀们含恨抬头,秦绎面无表情。
    他们数人凑到一处,嘀咕商榷片刻,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秦绎看着那远去妇人鬓角的白色纸花,目光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他的办法起到了效果,秦绎却没有什么高兴的心情
    这是被盛泱当做棋子的普通人。
    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人的性命。十颗金珠就能买她们如此死心塌地地来以命犯险。
    多么可悲啊,她们死时,也许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所谓为夫报仇,可是是谁造成了她们丈夫的死亡?
    昏庸腐朽的盛泱王朝,平民家中揭不开锅,只有父兄充军,每月才能得到可怜的几吊铜钱作为俸禄。
    他们的命,堆砌起来的不过是盛泱权贵们醉生梦死的酒肉生活;他们以鲜血汗水换来的边境稳定,受益最大的却不是他们自己。
    秦绎轻叹了口气,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如若可以,惟愿乱世终结于此,大庇天下百姓俱欢颜。
    王上,那孩子一直在哭。
    秦绎怔神间,旁侧的仆从忍了忍,还是禁不住轻声道:是直接拖下去吗?
    秦绎回过神来,只见城下刚才被掳进来的一个孩子一直在哀嚎哭叫。
    侍卫们没真的割了他的舌头,只狠狠吓了他一下。
    秦绎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小孩。
    秦绎耐心地捏起他的下颌,小小的年纪,却已经饿的面黄肌瘦。
    给他一点吃的。
    秦绎吩咐说,然而话音还未落地,那小孩就突然猛地挣脱束缚,朝秦绎咬了一口!
    仆从们登时色变:王上!!
    秦绎却略微摆了摆手,看着那死死咬着他左手的小孩,狠狠在他背后一拍!
    孩子吃痛大叫,松开口来,秦绎平静看着他:
    沉不住气的仇恨,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站起身,周遭立刻有医官围上来给他包扎伤口。秦绎却自己接过来,草草裹了一下,止住血即可。
    押下去吧。
    秦绎说,而后便神色疲惫地离开了。
    当晚,果然再没有咒骂哭嚎的声音响起,慕子翎伤势的恶化再一次停滞了。
    秦绎给他擦手心时,第一次得到了勾一勾手指的回应。
    秦绎动作略微一顿,看着昏迷的慕子翎。
    慕子翎的手指在他缠着绷带的虎口处轻轻摩挲。
    一周后,情况终于有了较大的转变,秦绎给慕子翎吮出余毒时,他甚至短暂地睁开了眼。
    晦暗不清的光影中,慕子翎看见秦绎半搂着他,伤口处传来麻麻痒痒的触觉。
    他低低呻吟了一声,哑声说:
    秦绎。
    慕子翎一日日好转起来。有时候秦绎不在的时候,他也会清醒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空气出神。
    十二月转眼就过去了,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赤枫关的黄沙依然呼啸,但府宅外的灌木慢慢越来越葱绿茂盛。
    空闲的时候,秦绎就去看他。
    夜里,秦绎端着碗元宵去慕子翎房间,一进门,就见慕子翎只着雪白里衣,扶着桌子,正满额冷汗地想去够另一头的茶水。
    你想要什么?
    秦绎立刻把碗放在桌子上,去搀扶慕子翎:喝水?叫外头的仆从就是了,你自己拿干什么。你拿得到么?
    他想直接把慕子翎抱到床上,然而慕子翎不肯叫他抱。
    秦绎脸色微沉,说:你昏迷的时候哪里我没见过,现在倒摆起谱来了?
    慕子翎不答,脸色苍白,只咬着唇缓缓往床边挪。
    秦绎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抄起慕子翎膝弯,抱起他几步走到床边,放到床上。
    慕子翎垂着眼,乌发散下来,微微遮住了他的侧脸。
    瞧上去憔悴又孱弱,活脱脱一个大病初愈的模样。
    因为刚才行走挣扎的缘故,他心口前的纱布又渗出了几点血迹。秦绎蹙起眉头,随口就朝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取膏药过来。
    小厮慌忙应声出去了,房内只剩下秦绎与慕子翎两个。
    今日不练兵,府邸外有些嘈杂的热闹。
    士兵们闹哄哄地煮着马肉,还有人领了小酒,一边哼哼家乡小曲,一边小酌两杯。
    这里倒是很安静,窗子外头只有低低的黄沙吹拂声。
    沙漠的月亮很大,皎白而明亮,如一个圆盘般悬在孔雀蓝的夜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秦绎给慕子翎倒了茶水,一声不吭递到慕子翎面前,慕子翎没接。
    他眼睛微微低垂着,看着盖在腿上的被子,两根深深的锁骨在宽大的衣领中若隐若现。
    这么一副模样看上去是有点脆弱可怜的:缠绵病榻的清瘦,与慕子翎平日里的杀人吮血形成强烈的对比。
    好似他现在的无力和虚弱给了人无限的可乘之机,即便想对这个人做什么,他也根本无力反抗。
    不喝?
    秦绎见他置若罔闻,耐心有些被耗尽,收回手就想将水拿去倒掉了,正欲动作间,却听慕子翎突然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原本是低着头的,说完后,却微微抬起了脸,朝秦绎望过去:是觉得我可怜么?
    慕子翎记得刚醒来时看到的情景:
    年轻的君王唇边沾血,乌发凌乱,专注地垂首在他心口,替他含出致命的尸毒。
    他的衣物揉得凌乱不堪,模样也像很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
    几缕碎发从秦绎的鬓间垂了下来,刺得他痒痒的。
    他知不知道?
    慕子翎想,这种一不留神就会反噬自身的祛毒方法,在云燕,只有至亲之间才会冒险以命换命。
    细瘦的手指在被面上微微蜷了蜷,慕子翎望着秦绎
    他的脸苍白而清瘦,一双上挑漆黑的眼睛却越发显得明澈了,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就像一只被捕获的病鹤。
    他的唇干燥得有些起皮,像两片枯萎的花瓣。慕子翎注视着秦绎,倏然笑了一下:
    我不要可怜。
    他冷冷弯起唇角,说:谁敢可怜我,我就杀谁。秦绎,你知道我最恨别人的同情。
    阿朱顺着慕子翎的脖颈往上攀爬。
    平日里它鲜红的蛇身就在慕子翎的白袍上显得极其瞩目,而今慕子翎整个人都苍白了,它更犹如一张素白的水墨画中唯一的鲜亮色彩。
    你不是恨我么?
    慕子翎仰着脸,轻声道:恨我杀了你的心上人,攻城屠城,败坏了你的名声。怎么,秦绎,看到我快死了,你竟然又心生不忍,大发慈悲之心了么?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绎。
    慕子翎低低开口,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望着秦绎,轻而冷地说: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离我远一些。你的同情我消受不起。
    由于刚刚醒来的缘故,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嘶哑。
    但慕子翎就像一只全身都长满了刺的小兽,稍有人靠近,就立刻张牙舞爪地攻击了起来。
    秦绎无言地望着他,觉得慕子翎这么带着一身的伤病还不忘记逞能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快到元宵了。
    良久,秦绎回答。
    他沉默地端起桌上的瓷碗,坐到慕子翎床边,盛起一个面团外撒了芝麻的元宵送到慕子翎面前:
    要冷了。
    慕子翎微微一怔。
    他的视线落在这糯软的面团和甜腻的糖水上,有些发怔。
    秦绎没收回手,二人僵持了片刻,慕子翎喉咙轻轻动了一下。他稍稍转过眼,轻声说:
    我是云燕人。云燕不过岁节和元宵。
    那也吃点东西。
    秦绎道:晚上你不饿么?
    慕子翎垂目看着这面前的一个小小调羹。
    混白的一勺甜水,面上浮着零星的几点黑芝麻。
    而握着调羹的人年轻俊美,沉如浓墨的暗夜中眸子明亮如点星,脸庞坚毅冷硬,劲服中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尊贵恣意,杀伐果决,万人之上。
    这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少年长大后的样子。
    慕子翎说不清自己是被哪一个蛊惑了,他出神般微微张开了唇,秦绎将汤勺送到他唇边,慕子翎垂眼安静地咽了下去。
    倒不是很甜,毕竟是边关,面团也没有法子做的那么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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