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到了,自然就知道是那个时候了。
    银止川迷惑地看着他,对他这充满不确定的说法弄得云里雾里。
    却不知道在西淮袖中手指无声地掐紧了手心:
    如果私心来讲其实他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
    银止川不明白西淮的想法,便常常琢磨着什么叫珍惜慎重,适宜说大事情的时机。
    然而没等他琢磨明白,另一个消息就传来
    御史台林昆,被下狱了。
    当日在礼祭大殿上,无数人都看到了那块寓意御史台会出乱世之星的牌子。但是沉宴从来没有办过。
    即便是谋反,也是草草的敷衍了事,明显更偏袒于镇国公府和御史台。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占卜风波要风平浪静过去的时候,突然从林昆的府邸上查出了大量赈银
    而这些赈银好巧不巧,都是朝廷拨出去,赈济给关山郡的一批。
    当时林昆负责关山郡赈灾,赈银被途中层层揩油水,也是他奉命查办,而今不翼而飞的银两却都从他的府中被发现,实在是有些尴尬。
    怎么会?
    银止川直皱眉头,问那传信的人:你确定是林昆?林太傅的长孙儿林昆?
    信差重重点头:是,就是林昆林枕风大人。
    这怎么可能?
    饶是和林昆向来看不对眼的银止川,也觉得这绝不可能是林昆会做出来的事情。
    然而消息既已经传出,就说明已经差不多板上钉钉了。并不是没有依据的事情。
    银止川蹙着眉头,说:走吧,今晚寻机去见一见林昆。
    林昆下狱这件事,着实是震惊朝野。
    曾经在星野之都的百姓心中,林昆的形象是这样的:倘若林昆不是好官,那么盛泱就再也没有一个好官了。
    每次西淮去御史台,见到林昆时,都瞧见他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案卷。
    而每一桩案宗,他都是极认真处理的。在别人看来都是劳心费力的麻烦的事情,在林昆眼里,则是一粒粒可能会引起燎原的种子
    若不好好处理,则会引起整个盛泱大厦的崩溃。
    这样一个人,怎么想也不会是贪赃赈银的人。
    连西淮也在心中微微一动,想这是谁在算计他。
    潮湿阴暗的地牢,从一踏进去,外头的阳光就消失了。仿佛充斥在这里的,只有相互碰撞的镣铐,从一个囚犯身上跳到另一个囚犯身上的虱子,以及催人作呕的泔水臭气。
    银止川牵着西淮的手,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这是你常看的书,这是你习惯用的桌案,喏,我把阿碧也给你带过来了
    遥遥的,牢狱深处似乎有人走动和交谈的声音。
    银止川和西淮靠过去,见正是李斯年和林昆在栅栏后,李斯年在给林昆布置牢房。
    都是再破落不过的单间,湿冷阴寒就不说了,整个空间内,也只有栅栏对面的那个墙上很高的一个地方有一扇小窗,漏出可怜至极的一点微光
    而这已经是李斯年动用关系,给林昆找来的最好的一间房了。
    蜡烛不要省着,想看什么书的时候就点着,莫要熬坏眼睛。
    李斯年叮嘱着:平时公事那样忙你也许久没有看过杂书了。借此机会,看看自己喜欢的书,放松放松,也未尝不可。
    他语气轻松,半分也听不出这是在身处囹圄的两个人的对话。
    而林昆则点点头,很轻的嗯了声,甚至略微嫌弃道:你把阿碧带过来做什么,我喜欢白白。
    他们俩说的是李斯年送给林昆的那些小瓷人。
    有些是碧绿的,有些是雪白的,林昆就还都给他们取了名字。
    白白
    李斯年顿了顿,笑道:我给你收家里去了,而且白色也不耐脏,放这里搁脏了。
    林昆道:好吧
    哟。
    正对话间,银止川和西淮走了进来,他挑眉看了看李斯年和林昆,嘻嘻哈哈道:不好意思,没想到,打扰了啊。
    李斯年一顿,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同样颇感意外,问道:银少将军?你怎么来了。
    银止川极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来兔死狐悲呗。
    看看林大人的今日,好推想我的明日是怎么样。
    说着,他目光朝林昆隔壁瞧去,以一种仿佛欣赏的神色审度着,而后评价道:
    空间倒是很大就是破了点,稻草也铺的够足就是霉了点,监禁之余的放松活动也有,只不过你逃我追的游戏对象是耗子至于同窗狱友嘛。
    银止川顿了顿,道:从街头的三教九流,到堂堂御史台的林大人,也算覆盖面甚广了。
    作为此生最后一个待过的地方来讲,虽然稍有寒碜,但也相当有纪念意义了往后史官问起来,盛泱是怎么亡的,我淌在这里的血,就是最好的作证!
    最后银止川如此总结道。
    第118章 客青衫 71
    (七十一)
    在这小小囹圄里的,除了银止川,还有两位朝廷命官林昆和李斯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四个人却脸上毫无色变之意,只微微地沉默了一下,而后林昆淡声道:
    不过入狱一趟,七公子不必如此悲观。
    银止川打量着林昆的神色,见他真的是一副自然而然、毫无怨怼的模样,不由衷心地摇了摇头,感叹道:
    这盛泱,真是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臣子啊。何德何能
    林昆却淡声道:并非愚忠,我有我的坚持而已。
    银止川觉得跟这人已经没法谈下去了,同样是文人,但是西淮和林昆的差别很大。
    林大人可有线索,关于您为什么会被下狱?
    安静中,却听西淮倏然开口,问道:赈银一事,与您没有关系吧?
    与我当然没有关系。
    林昆道:我只是意外他顿了顿,陛下也会同意批查我的奏疏而已。
    毕竟朝上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林昆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朝堂上下众人有目共睹的。即便从他府上搜出赈银,应当也不至于立刻下狱的境地。
    林昆遭到批捕,实则更像一个信号。
    沉宴或许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信号。
    当日,为废钦天监,士子静坐,文官死谏。
    林昆淡声说:莫必欢曾放言,所有参与过出游的士子都将永不启用,让他们这一生都不可能进御史台。我站出来说,不可进御史台,那么我林家愿接纳他们为幕僚。与我林家儿郎享受一样的优待,若才华出众,则入宫为东宫太傅。故而静坐士子涌如浪潮,无数文官上疏弹劾
    他顿了顿,轻微露出一个笑:想必,莫党早就已经恨透了我吧。
    枕风
    李斯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没事。
    林昆轻声道:我早已知道。王朝变法,就是这样的。不成功,便是死。
    如同那车裂的商鞅,灭国的王莽,赐死的杨炎
    和楚渊一同参与到这废除钦天监推行中来,从与银止川在府中雨谈的那一天开始,林昆就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局。
    只是,他曾经也想放手一搏,给这垂死的盛泱下一剂猛药,好使这日暮西山的国家起死回生。
    而今看来,却依然无法改变其缓慢倒向衰退的结局。
    他和他的国家都是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啊。
    枕风,你莫要多想。
    李斯年再次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林昆的肩膀,未做之事,不怕构陷。我与银七公子都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是吧,银七公子?
    银止川抱臂,点了点头,林昆却冷冷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暼过了眼去。
    枕风,我来替你将床铺好罢。
    说着,李斯年又走到牢房的靠里侧,替林昆理起床铺来了。
    说是床铺,其实也不过几块砖和一堆稻草而已。
    李斯年细细将那些稻草理好,又说:囚服和被褥我都替你弄得新的,洗好晒过了,很干净的。要是闻不惯周围牢房那边的味儿,我这儿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苏合香
    李斯年在禁宫当差,又是御殿大都统,官职远在底狱官差之上。
    还算幸运地能托到关系,让他们好好照应林昆。
    临走之前,他再一次注视着林昆,深吸了一口气,低哑地轻声道:
    照顾好自己。枕风。
    很快就会出来的。
    银止川看着他们在这边生死离别一样告别,拉着西淮,先行走了出去。
    我给你的房契还留着么?
    他再一次问西淮。
    嗯。
    西淮愣了一下,答道。
    留好。
    银止川说:说不定真的很快就要用上了。
    平日里银止川总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软禁在府上都能招妓来一块儿打麻将。
    但是事实上,他远没有他看上去的那么浪荡愚笨。
    你不害怕吗?
    犹豫了一下,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
    害怕?
    银止川侧首。
    嗯。
    西淮目光放空,轻声道。怕前路未卜,怕生死不定。
    人生在这世上,就总有一死。
    银止川漫声说:比起死,更叫人害怕的是活得没意思。比如
    他笑着像西淮看过去,一双风流上挑的眼睛微微一挑,说道:
    比如,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你不爱我来得让我害怕。
    西淮说:你还是好好走路吧。
    外头腥风血雨的时候,银止川却和西淮过了一段最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们在府上,整日胡闹着玩,不是在瞻园,就是在溪边榕树下。像末日前最后一次狂欢那样肆无忌惮。
    西淮用枯枝随意在地上画了副棋盘,又用石子作棋子,和银止川丢着玩。
    这一着,是你输了。
    西淮落下一子,一下拿走了银止川好几十颗棋。
    这哪里是输了,简直是惨败。
    然而银止川浑不在乎地,轻飘飘瞟了一眼,说:
    是啊,我输了,轮到我受惩罚了罢?
    他把惩罚两个字说的跃跃欲试,好像这不是坏事,而是期待已久而已。
    西淮思忖了一下,说道:
    好。那我惩罚你吃十颗酸梅。
    ??
    怎么能这样!
    银止川当即道:对你的惩罚是亲我一下,对我的惩罚应该是亲你一下啊!怎么变成吃酸梅了?这不公平!
    西淮瞥了他一眼:
    你想得倒美。
    银止川就是个臭棋篓子,即便是竭尽全力,估计也胜不了西淮几局,更不提还他下的相当不用心。
    老拿眼在西淮身上瞟来瞟去的。
    你现在不让我亲,回头你想我亲还想不到。
    银止川说:林昆已经进去了,下一个,不是楚渊就是我
    西淮:
    你这个人。
    西淮轻轻地啧了一下,说:怎么这么会拿捏人?
    那也要看你愿意不愿意被我拿捏嘛。
    银止川道:只有心疼我的人才会被我拿捏西淮,你心疼心疼我,我已经十多个时辰没亲着你了,给我咬一下。
    西淮:
    我是你的一味药还是怎么地?
    少年不满地嘟囔着,但是话这么说,他却还是靠了过去,让银止川在他的额头往下,顺着眼窝鼻梁,一直深深地啄到唇。
    你可不是我的一味药么?
    银止川轻轻说,要不是你,我早就自绝于世了。这人间,忒没有意思。
    亲起来了,手脚自然也不可能老实。
    银止川按着西淮的肩膀,捧着他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把他往地上推。
    西淮抗拒了一阵儿,但自然也抵不过银止川的力道。
    半推半阻地,两个人就又滚到了草丛里。
    你上午不是刚
    少年瓮声瓮气地抱怨说,但很快,那很轻的抱怨就被银止川吻上来的唇堵住了。
    银止川吃了酸枣,酸得不行,就坏心地要让西淮也尝一尝这酸。
    西淮嗯嗯地蹙眉躲避着,却只留下一声声闷闷的轻哼。
    他眼底倒映着蓝湛湛的天,一点儿云彩也没有。
    西淮想,这真是多好的日子啊。
    什么也不必想,什么忧愁也没有。好似只是这么一个没有来处也不求归宿的浮萍,了无忧愁地飘着,遇到喜欢的地方,便是一场肆意无忌的痛快。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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