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州,南海。
    整个码头上,挤满了大船、小船、巨大的简陋的竹筏。
    一队队士兵,把用绳索串成了串的男男女女向小船和竹筏上驱赶着,更有满载着绫罗、金银等贵重器皿的一口口箱子往大船上搬运着。
    那些箱子五花八门,规制不一,明显是从百姓人家搜罗来的,有的简单,有的华贵,还有把衣柜、倒放的床榻等充作箱子的,有把巨大的花瓶塞满金银的。
    这些,都是从瀛州掠夺来的。
    人人都知道战端一启,瀛州百姓势必遭殃。
    但是,就算杀死了皇帝、占据了北方的唐傲也不曾想到,他所选择的这个联盟伙伴胃口竟然出奇地好,仿佛一只饕餮,什么都吃。
    能拿走的,他们都拿走了,只要搬得动。
    他们所过之处,比蝗虫过境还要可怕。
    民间有句谚语,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
    意思是土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的财物掠走,但是匆忙之间,必然有漏过的。官兵过来掠夺,那是堂而皇之的,时间充裕,细细地掠夺,那搜刮的就比土匪还要仔细了。
    至于碰上个大贪官,那就更加的惨,一路搜刮过去,就像剃了头似的,寸草不生。
    可三山国人来了,那就不只是掘地三尺了,他们是把掘出来的土都带走了。
    人家是掠财,他们把人都掠走了。
    他们从海边登录,配合从北往南打的唐傲,每攻陷一座城池,这座城池就会变成一座空城。
    钱财,没了!物资,没了!家什器具,没了!牲畜家禽,没了!
    人,也没了。
    他们用刀枪威逼着当地的百姓,一家一家地迁徙。
    叫他们用笼子装起他们的家禽,用箱笼盛装他们的财产,用他们的畜牲驮运这些箱笼,由这些百姓们驱赶着前往海边。
    海边有往返不断的可以巨量装载的大木筏以及大小船只,不断往复运输。
    海上风浪大,小船和竹筏在运输过程中,难免会出意外,但大部分是能够安全抵达三山的。
    于是乎,三山隶属各个部落的势力不断地向前推进,在他们过境之后,一座城池顶多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孤魂野鬼一般满城游荡。
    问题是,不但粮没了,就连大部分住处的门和窗都被卸走了,他们赖以充饥的只有老鼠,连野狗野猫都找不到一只。
    很快,老鼠也饿死了……
    三山求援的消息是分头送来的,也就是说,是由各个部落的领袖分别送来的。也只有他们能指挥调动本部落的人马。
    得知三山告急,后院起火,各个部落的兵马立即放弃北进,急惶惶地开始返程。
    实际上这一路打下去,能掠夺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是一座座储备充足、城高墙厚的坚城,虽说一旦打下来获利也极丰厚,但那些城太难打了,恐怕要付出巨大代价,每打下一座坚城都得数月之久。
    这也是三山兵马轻易放弃的原因。
    但尽管如此,已经被他们占据的地区,却是全部搬空,能拆的都拆走。
    比如有位城主大人家族几百年来不断扩建修缮,已经金壁辉煌的一幢宅邸,那房顶的承尘用的是上好的木料,由巧匠雕琢了极华美的镂饰花纹,也被苏家那位将领叫人全拆了下来,准备运回去给他老祖母建一幢华屋。
    因此一来,整个沿海,到处都是兵、都是民,都是要返回三山的船只。
    由于还有大量只要能漂在水上就行的大竹筏,它对水深要求不似大船一般苛刻,所以类似的景像,不仅仅出现在码头上,而是从码头开始向左右蔓延,足有十余里的海滩上俱都如此。
    当最后一只巨型竹筏被绳索绑在大船上,拖着一筏的男女老幼驶向深海的时候,唐傲才收到消息。
    是的,这些各自为战的三山势力没有一个想到知会一下这位新任的瀛州皇帝。他们的心思都放在尽快返回三山之前,还有什么是可以搬走而我还没有想到的问题上去了。
    唐傲听说三山诸部全都撤走了,在他们几乎搬空了半个木下亲王属地之后,一脸错愕。
    他想骂人,但是都不知道该从何骂起。
    如果一个人做了很无耻的人,你当然可以骂他无耻,可是,如果他做的事比无耻还没有下线,而且他根本不以为耻,你能如何?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倒是唐霜,愤怒得拔出佩刀,一刀斫下了桌案一角,咆哮道:“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怎么竟与这样一群无耻之尤盟!”
    唐骄眉头一皱,对唐傲道:“陛下,三山人马撤退,也未必是坏事。”
    唐霜疑惑地看他一眼,道:“皇兄此言怎讲?”
    唐骄道:“三山人马,已把木下亲王的地盘祸害了大半,所有的乡村、堡塞都被他们搬空了,包括一些小城,剩下来的,都是大型城池。
    三山众,是不可能拼着耗损大量人命,去攻打这些城池的,如果我们一旦与他们汇合,恐怕还要耗费大量军资养着他们,而他们唯一会做的事,就是继续搬空一切。”
    唐骄想到三山众的作风,也不由苦笑一声,继续道:“现如今,凭着他们的牵扯,使得木下世子不能集结军队北伐,为陛下招揽征服北方势力争取了宝贵时间,他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他们自己退走更好,不然我们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唐傲憬然,微微点头。
    唐霜愤愤然道:“伯父,如今三山人马退走,要攻克这一座座坚城,可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一口口地去把它们啃下来了。”
    唐骄微微一笑道:“倒也未必!这些城主就算再如何忠于木下家族,眼下情势如此,他们还看不明白么?难道他们就不为自己打算?
    再者,三山众搬空了乡村堡寨,这些城池也就失去了根基,他们何以为继?只要想明白这一点,我相信,要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是难事。”
    唐霜怵然动容,道:“伯父的意思是,我们对这些坚城围而不攻,迫他们投降?”
    唐骄道:“不错!”
    唐傲目光一闪,道:“皇兄所言有理。不过,要想让这些以木下孤臣自居的蠢货醒悟,我们不能一味地围而不攻。
    这些城池,已经及时储备了大量的粮草,很多大城至少能撑一年,有的大城更为持久。尤其是兴南城,是南部第一大粮仓,拥有粮窖一千二百座,储粮十年也吃不完!”
    唐傲在帅帐中踱了几步,停下身来,断然道:“如果跟他们打持久战,朕数十万大军,要糜费几何?三山众搜刮了一切,已经有了坚壁清野的效果,他们又打定了据城自守的决心!既然如此,我们就抛开这些容易迫使他们臣服的城池,直逼兴南城!”
    唐骄眼睛一亮,道:“陛下是想,强攻兴南城。拿下兴南,震慑诸侯献城投降?”
    唐傲道:“不错!就算到时仍有执迷不悟者,只要我们拿下这座雄城,坐拥千座粮窖,呵呵,那时,是谁耗不过谁呢?”
    唐骄击掌道:“妙啊!”
    唐霜迟疑道:“爹,兴南城怕是最难打的一座,要打下兴南城,消耗只怕不少。”
    唐傲道:“正因如此,朕才更要直接拿下兴南城。不然,这一座座城池地拔过去,待朕兵临兴南城下时,已成疲惫之师,岂非更难将它拿下?我唐国甫立,朕为天子,难不成连着几年都要耗费在这军中?”
    唐霜心道,还不是你不放心,非得亲手把持兵权?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只是请战道:“既如此,儿愿为先锋,即时点兵,杀奔兴南!”
    他爹已经称帝,唐霜这个长子却还没有被册立为太子,若是立下不世之功,几个兄弟还有谁能与他相争?
    先前的担忧,也只是担心自己老爹把家底儿祸害的太厉害,等他接班时日子难过罢了。
    人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他这里正好返过来了,早把父亲的一切视为他的,生怕被父亲挥霍光了。
    如今主意已定,唐霜便要积极请战了,这是为他竞争太子积攒资历。
    唐骄看了儿子一眼,微微一笑,道:“好!我儿随父南征,一路立下功勋无数。此番,若能拿下兴南城,朕的江山,来日总要交到你的手上,朕才放心!”
    唐霜得了这句话,激动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了腔子,忙强作镇定,拜倒于地,大声道:“儿臣甘为父皇肝脑涂地!”
    ……
    兴南城西,十五里,便是云岚山脉。
    云岚山脉的起点,便是云屏山,此山风景秀丽,有一条栈道逶迤山间。
    只过半山,便有云雾环绕,使得整座山,透着仙气飘飘。
    云雾之上,一座小亭,亭前有迎客松一株,松若行云,斜探崖外。
    一个身着道服,形容飘逸的中年人正立于亭中,眺望着山下的兴南城。
    由此望去,那兴南城也似云雾环绕之下,有种出尘之意。
    亭外,立着一个高冠、广袖、大袍的秀士,双手拱手袖前,微微欠身而立。
    亭中那中年人默立良久,轻轻吁叹一声,道:“寡人失算了啊!本王实未料到,那三山众,竟比饿疯了的乞丐还要如此地穷形恶状!
    掳夺钱财,本在寡人预料之中,为了谋国,这损失,寡人也受得起!可谁知,他们过境之处,竟是喘气儿的不喘气儿的,但凡搬得走的,全都抢走了!”
    中年人指着山下,激愤地道:“空余田地荒芜,再无半点人烟,寡人真是失算了啊!”
    如果唐傲能看到此人模样,一定会吓上一跳,因为此人赫然正是被他斩了首级的前瀛州帝国摄政王,皇帝木下千寻的叔父,木下小次郎。
    亭外秀士拱手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谋国?大王何必沮丧,如今一切尽按大王谋划进行着,只待除掉唐傲,大王称帝,得以一展鸿图,那时破而后立更是了。”
    木下小次郎沉默片刻,点点头道:“不错!事已至此,追悔何用。若非君权神授,寡人身为木下家族的一员,万万不能自行摧毁这万世一系的神话,从此贻患无穷,须得假手唐傲这个乱臣贼子!
    若非唐氏家族经营数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底蕴深厚无比。不如此,寡人便不能摸清他的全部底细,彻底根除之,也不至于用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如今既然用了,便只有一往而前,不该心生疑虑。”
    亭外秀士微笑道:“大王铲除奸贼,以木下神王的身份,登上至尊宝座,延续的仍是天皇血统,正证明了君权神授,万世一系,无人可以动摇!从此开创基业,中兴瀛州,成不世之功!”
    “哈哈哈哈……”木下小次郎大笑几声,突又转头看向亭外:“据说,千寻那孩子并未身死青萍宫,而是被一头飞龙救走了?”
    亭外秀士眉头一皱,道:“是有这种传闻,但卑下仔细打探过,获悉的消息却是陛下焚于摘星楼。大王不必过虑,就算陛下仍然活着,这天下是她丢的,却是大王您抢回来的,难道她还有脸出来,坦然承受大王抢回来的君位?
    何况,卑下以为,这正是君权神授,木下皇族万世一系的观念深入瀛州百姓之心,使得他们相信木下皇族不会就此而绝,才有这般传言。等大王未死,且率军平定唐氏叛乱的消息传开,天下百姓自然会认定,这天之子,应在大王身上。”
    木下小次郎点了点头,沉声道:“本王摄政十余载,国泰民安!足以证明,本王比她更似一个贤明之君!这天子之权,本王已经让给她一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传令,只待唐傲兵临兴南城下,京都那边和这里便同时发动,瀛州,不能再乱下去了!寡人要破而后立,大治天下!”
    亭外秀士退后一步,双膝跪倒,以额触掌,恭声应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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