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太祖有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斗争是一门艺术,当斗争双方的力量差距不大的时候,斗争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斗争双方差距大的话,那就不叫斗争了,那叫碾压。就像大唐对高昌,大军开过去,亡其国,毁其苗,断其根。这个世界是不讲理的,这个世界还是讲道理的。
    崔寅看见李诚的时候,很自觉的站了起来,或者说每一次站在李诚对面时,感受都不一样。从最初的还算重视,到现在需要仰视,这过程有点虐心,因为时间太短了。短短两三年,李诚就敢于在庙堂上找群臣探讨一下府兵制的问题了。
    如果非要让崔寅总结一下面对李诚时的心路历程,崔寅给出的结论应该是:此君行事飘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李诚做事,完全没有套路。仔细回想,可不就是这样么?最初觉得他会在文坛上大放异彩,领袖群伦。
    没曾想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混文坛,掉头去种地了。种地就种地呗,玉米、番薯、土豆、棉花、烟草,这些东西简直反人类。关中历来就不是个产粮的地方,随着玉米、土豆、番薯的大面积推广,粮食问题基本自给自足了。
    种地的同时,人家还是继续玩出了新花样,开酒楼,赚大钱。写话本,赚大钱,一份《长安风》杂志,引领文坛风骚,阵地居然还在李诚手里。这不是重点,画直线,敲黑板,重点是雕版印刷术。印刷术的出现,直接让长安无数靠抄书为生的学子失业。
    对于抄书学子来说是可恨的事情,但是对于天下的莘莘学子来说,印刷术的出现,何其幸也。书,不在成为一种稀缺资源了。当今陛下责成少府监的作坊,开足马力,把皇家藏书里的书,能印的书都印出来。
    形象的比喻应该是这样的,李诚给皇帝递过去一把锄头,然后皇帝猛挥锄头,一点一点的挖门阀士族的根。为什么宋以后没有了门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印刷术的出现,没有了知识垄断,就没有了门阀的土壤。
    然而,即便是出现了印刷术,读书人相比于全国的人口来说,还是很少很少。
    崔寅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最终只能是身为长辈,主动上前抱手:“自成回来了。”李诚对崔寅的感官还是不错的,毕竟他有自己的苦衷。世家大族里头的事情,太过复杂,要在这种复杂的生存环境里求存,很难!
    “见过六叔!”李诚还算是客气,没有翻脸的意思。崔芊芊彻底的松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可以作为她最大靠山的家族,现在成了她最大的累赘。说起来,真是可笑。崔氏女啊!整个大唐最不愁嫁的崔氏女。
    “六叔与郎君叙话,妾身去准备酒席。”崔芊芊起身告退,她还是喜欢李诚可以跟崔氏弥补关系。不求能亲密合作,但是一团和气即可。作为崔氏女,身份是李家大妇,她选择了站队夫家。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当然了,如果李诚不是那么吊,崔芊芊选择娘家也很正常。世人甚至还会笑话李诚,不自量力。实力,才是一个家族的根本,其他的都得让步。
    “听说崔氏改进了炼铁方式?”李诚坐下来之后,开口就是让崔寅窝心的话。
    崔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了,想想还是决定说实话。“族中有长者,窃以为不用焦炭。便自行断了焦炭采购,购入大量煤炭。不想练出来的铁甚是酥脆,不堪大用。旋改为旧法,以木炭冶炼。如今族中之煤,用个三五年的不在话下。”
    崔寅说着自己都乐了,脑海中浮现那个掌握冶炼的族老,当时敲着拐杖,大声疾呼的嘴脸。不就是觉得用李诚的焦炭,亏了么?
    “用木炭也不是不行,就是温度上差点,而且这一块成本要高出五成。”李诚倒是很厚道,没有笑话的意思,不过从技术层面的分析呢,似乎笑话程度更甚了。
    “自成这话,还是别叫那位族老听到,不然他要是中风了,这笔账得算你头上。”
    “看,这就是人性丑陋之处!永远只能看到别人的不是,永远不会低头看自己有多黑。”李诚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不管是在现代社会,还是在唐朝,这样的人都会有。
    “是啊,来之前寅与大兄相谈,曾言,自成不欠崔氏分毫。”崔寅也算是有感而发,李诚听了摆摆手:“六叔,这话应该这么理解,如果面对的是同类,岳父大人也会这么看的。六叔不必惊讶,看看大姊,再看看李诚。”
    崔寅听了低头不语,这话没毛病。崔媛媛在郑氏的待遇,崔慎行不就没什么办法去改变么?因为他就是觉得,郑氏不欠崔氏什么,也拿郑氏没有办法。落到李诚的身上呢?崔慎行就觉得李诚沾崔氏的光了,欠崔氏的,好东西就该双手奉上。
    崔寅正在思索的时候,李诚又补了一刀:“这就是崔氏的骄傲啊,可惜,岳父大人并不明白一点,崔氏的骄傲,或者说是崔卢郑王的骄傲,在李诚这里,一钱不值。”
    崔寅听到这一句,突然想哭,而且当时就泪水下来了,抬手擦了擦,怎么都止不住。最终干脆双手捂着脸,狠狠的发泄了一番。李诚没想到会这样,但是也没开口劝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崔寅的发泄。
    “丢人了,丢人了。”吸了几下鼻子后,崔寅停止了发泄。李诚笑着指了指茶杯,崔寅端起喝了一大口,放下之后顺了顺气,这才笑道:“舒坦多了,有生之年听到自成这句话,畅快啊。一群老朽,坐井观天啊。”
    “昔日蓝田房之祖,分支之时,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李诚的答案很肯定,而且带上了点魔鬼的诱惑。崔寅听了身子一抖:“自成莫要误某,寅可不想离开蓝田房自立。”
    离间失败,呵呵,有点小遗憾,但也不算什么。
    “不知六叔此来,所为何事?”李诚简单直白,不打算浪费时间,等下还要见郑氏和白氏呢。那两个女人在登州呆着呢,时间那么久了,头上会不会多点草原的颜色,有点担心。
    “寅便开门见山了,能不能恢复蓝田房的焦炭额度?”崔寅没有兜圈子,李诚听了大概明白了,焦炭这东西说到底产量是有限的。李家出产的焦炭,首先要满足少府监和李家自己的需求,然后才会有一点额度给郑、崔两家。
    练铁这个事情呢,直接上煤炭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煤炭里的杂质很多,其中硫是最大的威胁。还有一个就是铁矿自身的含磷量,这也是一个严重影响钢铁质量的因素。
    炼钢的过程,如果不尽量减少这两种物质,钢铁的质量就会很糟糕。
    “这个以后再说,需要过问一下具体产量和分配,才能做决定。还有别的事情么?”李诚当然不会立刻回答,蓝田房目光短浅的选择,李诚没义务帮他们解决造成的后果。
    “有是有,但是不敢开口。”崔寅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丢人,太丢人了。
    这就是李诚欣赏崔寅的地方,很有自知之明。
    “我猜猜?”李诚问一句,崔寅点点头:“猜吧。”
    “海贸?”李诚随口一问,崔颖果断的摇头:“不是此事,说起海贸,寅一力否决了。都说海贸挣钱,那是看见贼吃肉,没见着贼挨揍。如果自成愿意拉岳家一把,寅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奈何有人红了眼珠子,暗中算计,寅怕啊。”
    哦,李诚明白了,崔寅竭力反对崔氏蓝田房跳海贸这个坑,不是说海贸不挣钱,是担心那帮人的神操作有问题。直接把李诚弄回长安就算了,还丢高昌去了。看起来炫酷无比的操作,实际上在崔寅看来,愚不可及。
    大海对于李诚来说,是一个宝藏,但是对于别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坑。这就是崔寅的主张,所以在家族会议上,他很坚决的表示。李诚不带我们玩,就不要往里跳。吃了焦炭的亏,崔寅在家族里的话语权反倒上涨了。
    现在只要是牵扯到李诚的事情,崔氏蓝田房都会征求崔寅的意见。这也是崔寅为何痛哭的原因,之前怎么蹦跶,那些人没吃亏,就是不听啊。现在好了,吃亏了,才算是老实了。
    “六叔是个智者啊!”李诚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崔寅一时眉飞色舞,心道判断正确。
    “自成,接着猜啊。”崔寅露出了笑容,李诚听了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崔寅道:“崔氏蓝田房的族老们,不会那么作死吧?”
    崔寅get到了李诚的意思,点点头:“就是那么作死。”
    李诚往后靠着椅子,悠悠长叹:“利益,使人疯狂啊。六叔是怎么应对的?”
    崔寅笑道:“自成再猜一猜?”其实李诚一点都不喜欢猜,不过这次的猜还是很有趣的,于是有猜了一下:“原材料?”崔寅点点头:“之一!”
    李诚跳了起来,惊呼道:“疯了,他们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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