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俩人只得重新置办了马车,由素和熙驾车,疾驰半日,远离了飞虹剑派。
    黄昏时分,俩人在客栈住下,沐浴了番,才用晚膳。
    用罢晚膳后,裴玉质牵着素和熙的手上了床榻,枕于素和熙心口,聆听着心跳声,关切地道:子熙,你眼下想杀人么?
    素和熙给予了裴玉质否定的答案:不想杀人。
    那便好。裴玉质期待地道,倘若朝生暮死能不再发作该有多好?
    可惜,仅仅过了三个时辰,杀念却袭上了素和熙的心头。
    素和熙盯住了沉睡的裴玉质,双手握拳,直到掌心被十指抓破了,方才好受些。
    裴玉质全无所觉,睡醒后,吻住了素和熙的唇瓣,片晌,本正经地道:子熙觉不觉得我们像是被棒打鸳鸯,不得不私奔的恋人?
    素和熙失笑道:像极了。
    夫君,我们该起身私奔了。裴玉质迤迤然地为素和熙穿衣,突然发现素和熙的掌心破了。
    素和熙未料到裴玉质会唤自己为夫君,耳根不由发烫了。
    裴玉质亲吻着素和熙的掌心道:很疼吧?
    不如何疼。素和熙挑起了裴玉质的下颌,与其接吻。
    俩人向南去,千里之后,才住下了。
    朝生暮死发作起来毫无规律,素和熙开始还能忍受,后来便只能杀人,当然他所杀之人皆是恶贯满盈的畜生。
    他有时会产生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错觉,仗剑江湖,鲜衣怒马,红颜在侧。
    日,云雨过后,他正欲抱着裴玉质去沐浴,突地眩晕了。
    裴玉质猝不及防地被素和熙扑了满怀,眉开眼笑地道:子熙当真是贪得无厌,那我便勉为其难,再让子熙抱回吧。
    素和熙定了定神,望住了裴玉质,唇瓣堪堪张开,又阖上了。
    裴玉质疑惑地道:子熙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或许又要失明了。
    素和熙面色不变:我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
    裴玉质并未发觉素和熙的异样,回应道:我亦心悦于你。
    三月后,金桂飘香,裴玉质正坐于客栈的庭院中,面赏着金桂,面吃着桂花糕,惬意非常。
    然而,半块桂花糕堪堪下肚,他竟然闻得素和熙道:玉质,我将要失明了。
    他的手指尚且维持着拿桂花糕的姿势,桂花糕却已应声掉落在地,粉身碎骨。
    泪水当即模糊了视线,他侧首瞧着素和熙道:怪不得子熙最近的反应有些迟钝。
    日又日,素和熙早有准备,已能冷静地接受即将到来的苦难了。
    他从容不迫地道:自服下朝生暮死后三月有余,随着杀念发作的次数愈来愈少,我的目力变得愈来愈差。玉质,这些日子好似是我从上苍那儿偷来的,失明乃是我的宿命,我逃不掉。
    裴玉质不知自己该当如何安慰素和熙,兀自垂泪。
    素和熙揉了揉裴玉质的发丝:玉质,你尚可反悔。
    我才不会反悔,失明的子熙亦是我所心悦的子熙,其实我宁愿子熙失明,都不愿见到子熙爆体而亡,我明明清楚于子熙而言双目是何等得要紧,但我自私至极,想要子熙留在人世间与我白首偕老。裴玉质仰首亲吻着素和熙的眼帘,提议道,子熙,我们回飞虹剑派吧,你爹娘、弟弟他们定然想你了。
    好,我们回飞虹剑派吧,我要告诉他们我为你断了袖。素和熙见裴玉质面露惊色,打趣道,难不成你认为自己见不得人?想求我瞒着他们?
    裴玉质气呼呼地道:我怎会认为自己见不得人?我只是奇怪子熙为何没有半点犹豫。
    我心悦于玉质,我与玉质两情相悦,为何要犹豫?素和熙拈起盘中的桂花糕,送到了裴玉质唇边,我们明日便回飞回家吧,我们的家。
    裴玉质咬下口桂花糕,而后吻上了素和熙的唇瓣,将桂花糕分给了素和熙半,才道:嗯,回我们的家。
    次日,他们尚未踏出客栈,却意外地看见了素和熙的父母。
    素和夫人激动得红了双目:熙儿,我们总算找到你了,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这三月余,素和熙统共杀了七十九名恶徒,尽管并未留下名号,杀人的手法却是引起了素和夫妇的注意,故而,夫妇俩人风餐露宿,路找到了此处。
    是儿子不孝,儿子不该不辞而别,辛苦爹娘千里奔波。对于双亲的出现,素和熙有些意外,毕竟他认为自己没那么重要,值得双亲费心费力,况且他还有个弟弟。
    他顿生欣然,其后简略地道:起初,儿子决定自刎,可是被玉质阻止了,后来,儿子以为自己将会爆体而亡,但是儿子活下来了,儿子战胜了朝生暮死,虽然儿子又要失明。
    素和夫妇闻言,皆是声叹息。
    素和熙扯着裴玉质的衣袂,示意其与自己道跪下。
    然后,他直截了当地道:儿子本打算待回家后,再向爹娘坦白,爹娘既然来了,儿子现下便向爹娘坦白,儿子患了断袖之癖,儿子心悦于玉质,望爹娘成全。
    素和夫人大骇:阿娘可是听岔了?
    素和熙直视着母亲的双目道:阿娘并未听岔,儿子心悦于玉质,非玉质不可。
    这客栈生意不差,他们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客人的侧目。
    裴玉质忽而想起了在街市上对自己告白的素和熙,素和熙向来光明磊落,原本见不得光的断袖之事由素和熙说来,似乎变得天经地义了。
    素和夫人不知所措地望向自己的丈夫,素和掌门无奈地道:熙儿,为父了解你的脾性,你既已认定了这裴玉质,便不会变心,为父只得成全你与玉质。玉质,多谢你阻止了熙儿自刎,今后,熙儿便交托于你了。
    罢了,阿娘知晓自己劝不动你,便与你爹爹道成全你们吧。素和夫人又是声叹息,我们回家吧。
    日夜兼程之下,六日后,行人便回到了飞虹剑派。
    素和熙尚未彻底失明,牵着裴玉质,将这飞虹剑派好好逛了圈,还与裴玉质讲了不少自己幼年的趣事。
    裴玉质面上带笑,心下发疼:全数是我的过错,是我害得子熙将要再度失明了。
    在素和熙的要求下,他与裴玉质成亲了。
    成亲当日,俩人身穿相同款式的喜服,拜了天地。
    断袖之间的结合当然不会得到大多数宾客的祝福,但俩人都不在意。
    素和熙的双目仅能瞧见裴玉质的轮廓,只较与裴玉质初见之时好些。
    进得洞房后,俩人在摇曳的喜烛下,将合卺酒饮而尽,继而解去了对方的喜服,双双倒于床榻之上。
    颠鸾倒凤中,素和熙彻底失明了,他摸索着裴玉质的眉眼道:玉质,我看不见了。
    裴玉质顿了顿,安慰道:从今往后,我便是子熙的双目。
    素和熙含笑道:我们定要白首偕老。
    我们定会白首偕老。裴玉质抬掌抚上了素和熙的心口,多谢子熙愿意为了我活下来。
    素和熙摇首道:不,我不是为了你活下来的,而是为了我自己活下来的,惟有活下来,我才能与你白首偕老。
    裴玉质双目含泪:我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夫了,容我尝个痛快吧。
    素和熙顿觉指尖潮湿了,心疼地道:莫要为我伤心,区区双目能换得与你白首偕老何其合算。
    点都不合算,我希望子熙能完好无损。
    裴玉质清楚自己此言实乃多余,并未诉之于口。
    素和熙催促道:玉质不是想尝个痛快么?
    入目乃是漫天漫地的大红,团喜气,遗憾的是素和熙再也看不见了。
    裴玉质瞬间泪如雨下,慌忙捂住了面孔,无声地哭泣了会儿后,才抹去自己的泪水,低下首去。
    许久后,他捉了素和熙的手放于自己喉结之上。
    素和熙感受着裴玉质蠕动的喉结,促狭地道:可尝痛快了?
    要尝生世才能算得上痛快。裴玉质将自己的手指根根地嵌入了素和熙的指缝,子熙,我心悦于你。
    素和熙深情款款地道:玉质,我亦心悦于你。
    第72章 盲眼少侠(十)
    若干年后, 裴玉质与素和熙俱已垂垂老矣。
    听闻过素和熙之名者愈来越少,当年快意人生的少侠已然被淹没于岁月长河里,而江湖之中又有了新的少侠, 一代又一代更迭着。
    素和熙目盲之初, 最恨听到旁的少年人的奇闻轶事, 自从与裴玉质两情相悦后, 他便渐渐地释然了,反而变得甚是爱听江湖奇谈。
    一日, 裴玉质扶着素和熙去庭院里散步,素和熙连腿脚都不利索了,整个人几乎是依偎于裴玉质身上。
    裴玉质的身体较素和熙好一些,但年纪终归上去了,比不得年轻人了。
    散了约莫一盏茶的步后, 裴玉质让素和熙坐于石凳上,自己则沏茶去了。
    他沏了君山银针,这个世界,他初见素和熙之时,素和熙所饮的便是君山银针。
    已过去许多年了, 当时的情形却是历历在目。
    当时的素和熙犹如催命阎罗,他以为自己将要亡故了, 可他幸运地活了下来, 而今的素和熙早已是师兄的模样了,温柔且平和。
    他用茶盏碰了碰素和熙的手指,素和熙会意, 接过茶盏,轻呷一口。
    裴玉质于素和熙身侧落座,正要饮茶, 突地听闻素和熙道:玉质,你我皆已白头了吧?
    他仰首亲了亲素和熙的鬓发:嗯,你我皆是满头白发。
    我兑现了我的诺言,与玉质白首偕老了。素和熙感慨地道,如今回想起来,这数十年太过匆匆,我尚未过够与玉质柴米油盐的日子,却已至耄耋之年。
    裴玉质放下茶盏,勾住了素和熙的尾指:我们下一世再做夫夫吧。
    素和熙许愿道:望我下一世能四体健全,五感聪敏,让玉质过上好日子。
    裴玉质双目微红:我不是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么?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素和熙摇首道:我双目失明,诸多不便,劳烦你照料了。
    裴玉质环住了素和熙的腰身道:我喜欢照料子熙。
    这个世界的素和熙双目失明,不知下个世界的素和熙会如何?
    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亦或是双手残疾?
    不管如何,只要素和熙愿意被他照料,他便满心欢喜。
    素和熙以手指梳理着裴玉质的发丝道:玉质,其实我知晓你成亲那日偷偷地哭了,但我至今仍是觉得能以区区双目换得与你白首偕老很是合算。
    于自己而言,素和熙的存活是最为紧要的,但若不是自己的出现打乱了素和熙的计划,除掉稽然后,自刎才是于素和熙而言最好的收尾吧?
    裴玉质思及此,心若刀割,却故意欢快地道:子熙既然知晓我偷偷地哭了,为何不安慰我?子熙是大坏蛋。
    对不住,我认为该当由着你好生发泄情绪,才未点破。素和熙猛然觉察到自己指尖缠上了一根落发,遂深刻地体认到裴玉质亦已衰老了。
    裴玉质大方地道:罢了,我原谅你了。
    多谢玉质。素和熙将那根落发藏了起来,随即饮了一口君山银针,含于口中,继而摩挲着裴玉质的脊椎骨,向上而去,末了,捧住了裴玉质的后脑勺,覆唇而下。
    多年来,他日日都要与裴玉质接吻,时至今日,他都未曾觉得厌倦。
    裴玉质咽下了从素和熙那儿渡过来的君山银针,接着被素和熙缠住了舌尖。
    三日后乃是素和熙八十又二的生辰。
    在上个世界,裴玉质未能与八十又二的素和熙云雨,自是在这个世界补上了。
    俩人业已年迈,更为旖旎缱绻了些,与年轻时的抵死缠绵有所不同。
    待得云收雨歇,裴玉质伏于素和熙怀中,餍足地道:子熙,我心悦于你。
    素和熙柔声道:玉质,我亦心悦于你。
    半月后,素和熙莫名地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于是认真地叮嘱道:玉质,我恐怕得先去地府等你了,我的葬礼从简,你不必费心,所有的房契、地契、金银皆藏在你所知之处,待我走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莫要饿着,莫要累着。
    裴玉质发了一会儿怔,才意识到素和熙是在向他交代遗言,遂正色道:我记下了。
    话音堪堪落地,他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扯着素和熙的衣袂,可怜地哀求道:子熙,再多陪我几年吧,我不想让子熙走。
    命不由人。素和熙抬指抚摸着裴玉质的眉眼道,莫哭。
    他已多年不曾看见裴玉质了,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裴玉质的眉眼,是一副教他沉醉的眉眼。
    裴玉质本来不过是眼眶发烫,闻言,泪水霎时决堤而下。
    素和熙哄了好久方才将裴玉质哄好。
    又一月,素和熙于一雪夜安详地往生了,没有任何痛苦,算是善终。
    破晓时分,裴玉质转醒,本能地吻上了素和熙的唇瓣,居然险些被冻伤了。
    他面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朦胧的睡眼骤然生起了雾气。
    他的子熙过世了,在他不知不觉间。
    虽然他已送别子熙两回了,虽然他不久便能再见到子熙了,可他仍是伤心难忍。
    子熙。他凝视着素和熙,即刻抓了素和熙的右手放于自己肚子上头,子熙,我怀上了你的骨肉,等我们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便能产下宝宝了。
    由于他们一直居于飞虹剑派,尸体不能不翼而飞,故而,裴玉质请系统001将他伪装成尸体,便于与素和熙一道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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