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知深跑到白笳那,白笳要他撬大铁棺。他不知道白笳用意,危急时刻来不及多想,只能照做。他俩将棺钉起开,使劲儿把棺板推了下去。里头满目皆是又黑又黏的尸水,墨水似的浓稠,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白笳掩住口鼻,招呼穆知深推棺材。两个人用肩顶着铁棺一起发力,银牙几乎咬碎。
    铁棺即将倾倒,白笳朝百里决明大喊:“把她引到这儿来!”
    百里决明扭头一看,心领神会。那边哐当一声巨响,铁棺倒地,一棺的尸水哗啦啦倾泻而出,黑墨似的在木板上蔓延,臭味充斥了整个小屋。百里决明横刀向前,以刀背对敌,一水平整的刀光从袖下推出,大力撞在女鬼的肚腹之上。女鬼被他撞出去,摔在尸水上。她蜘蛛一样趴在那儿,手脚都被黏住了,如同被沼泽困住了的野兽,动弹不得。
    穆知深对着铁棺一蹬,借力蹦到百里决明这儿。
    白笳早已顺着瓜楞柱攀上屋顶的铁链,他得意地笑,道:“看吧,还是我聪明。”
    笑着笑着他就不笑了,因为下面两个家伙瞪着他,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活见鬼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惊恐万分。百里决明指了指右肩,白笳还没弄明白,心里已经开始发毛了。他一寸寸转过头,正对上那老女人的脸。老女人的下巴就在他肩膀上搁着,和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
    他想不明白,这女的明明已经被尸水困住了,怎么上来的?很快他知道了答案,女鬼苍白纤瘦的脖子一直向下延长,延长、延长,尽头是她趴在尸水上的躯体。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可怖的女鬼脖子可以伸这么老长,蟒蛇似的细瘦惨白的一长条,曲折又迤逦。
    怪不得她脖子比别人长。白笳木木地想,原来她的脖子可以拉面条。
    凛冽的刀光在余光里逼近,穆知深掷出了心无刀,刀刃挟裹着灿烂的电光,插进女鬼深凹进去的眼眶,刀尖从她后脑勺穿出来,她整个脑袋被电光笼罩,长脖子痛得痉挛。女鬼的头颅被逼退,白笳忙从梁上跳了下来,屁滚尿流地蹦到壁画边上,口齿不清地叫道:“前辈你也是鬼怪,你能不能伸脖子?你俩头对头,酣战一场!”
    “我干你大爷!”百里决明骂道,“我把你那**拧一拧,比她还长!”
    穆知深没刀了,和失去獠牙利爪的狼没什么区别。百里决明没办法,道:“你俩快逃,老子放火烧死这长脖妇。”
    这里全是木头,百里决明一旦放火,整座鬼楼势必沦为一片火海。若是烧得旺,没准整个黄泉鬼国都烧起来。到时候惊醒鬼母,大家不被火烧死,也要被鬼母弄死。百里决明指尖迸出火焰,金红的火光刺目耀眼。
    那女鬼盯着百里决明的火焰,头颅静止在半空中。百里决明挪动手指,她也随之而动。那样长的脖颈子顶着头颅左右腾挪,眼镜蛇似的,怪吓人的。可她偏偏并不靠近,只是直勾勾盯着百里决明的指尖火。百里决明觉得奇怪,“她是不是怕我的火?”
    白笳正要说你小放一把试试,忽见一双黑漆漆的小手从壁画里伸出来,握着他的影子的手腕。黑手拖住他的影子,他整个人也朝壁画里栽。他惊叫一声,穆知深扭过头来,正见他半身没进了壁画,只剩下两条腿在外头胡乱扑腾。
    穆知深扑过去,抓住他的脚踝,百里决明也看见了,忙倒退几步,抓住穆知深的裤腿。那女鬼的头颅紧随而来,怪脸就要撞上百里决明。壁画中的小鬼力气大得出奇,将白笳拖了进去,三人一人拉一人,一串全扎进了壁画。情急之中百里决明还没忘记用脚勾住谢岑关,连尸体一并带了进去。
    女鬼却被拒之门外,炮弹似的一头撞在木板上,整间屋子都在晃动,梁上尘灰簌簌落了满地。
    头晕目眩,屁股磨地像要擦出火来,百里决明十分难受,睁开眼一看,面前是琥珀黄的烛光,裴真精致的下颌就在眼前,线条流丽,像一刀一刀细细凿出来的。他低垂着眼眸瞧他,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融融的笑意。
    “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少侠想我么?”
    百里决明:“……”
    他脸色苍白,原本就虚了吧唧的,现下看起来更是病病歪歪。百里决明坐起身,试了试他的额头,问:“你身子不爽利?”
    额头暖洋洋的,裴真将他的手放入掌心,浅浅笑道:“无妨,大约是思念少侠,相思成疾。”
    裴真这个人看起来端庄,其实一肚子不正经。百里决明无语,左右看了看,这是一间厅堂模样的屋子,一共四间,靠墙摆了许多书架,黑沉沉的香杉木梁下挂满了破旧的绛红色布帘,帘下摆满了牌位和一圈又一圈白蜡。蜡烛大多烧成了半截,烛泪淌进发黑的银盘里,勾连成泥泞的一片,像融化的雪堆。
    裴真拔了一块蜡烛放在自己这里照明,他歇息的地方和搁着牌位的地方离得很远,蜡烛边上摊了许多卷宗,应该是从书架上拿下来的。
    “一个祠堂?”百里决明嘀咕,“你不是说这里危险么?哪里危险?”
    裴真蹙了眉,“少侠说笑了,我被困在此处,如何能与前辈沟通?”
    百里决明愣住了,“你没有敲墙?”
    “敲墙?”裴真很疑惑。
    墙自始至终都不是裴真敲的!百里决明捂着脸,“是鬼娃娃敲的,那它怎么知道我编给你的络子是红色的!”
    裴真失笑,凝眸望着百里决明,目光水波一样潋滟。他抿唇笑,“原来络子是你编的。”
    不小心说了真话,百里决明又羞恼又生气,那个鬼娃娃到底怎么猜中络子颜色的?
    裴真指了指他腰上佩的大红络子,“你身上不正有一根么?”
    百里决明:“……”
    他奶奶的,这鬼娃还挺机灵。
    扭过脸,正看见哎哟哎哟惨叫的白笳和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穆知深。裴真准是顾忌白笳和穆知深,才改口叫他“少侠”,他摆摆手道:“他俩都知道我是鬼怪了。”
    裴真点点头,心领神会。百里决明言下之意是他们只知他是鬼怪,不知他是百里决明。
    大家互相见了礼,裴真和穆知深早就认识,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了。白笳又自我介绍了一番,顺便说了下自己的买卖,杀人放火陪酒卖笑样样精通,他挨个作揖,要大家伙将来照顾他的生意。百里决明要他滚蛋,杀人放火他们不需要,若论陪酒百里决明看不上他的姿色。
    百里决明问裴真怎么进来的,是不是像他们一样,被鬼娃娃拖进来的。裴真淡笑不答,只问:“前辈,你且看这里有何不妥之处?”
    百里决明四处乱看,最终停在牌位前面。端详那些牌位,字儿都奇奇怪怪,一看就不是汉文。进来这么久,再加上围楼和外头的竹木,其实基本可以断定这里是西南边陲,只是不知道具体位于哪座山哪条沟。知道位置很重要,一旦确定鬼国方位,仙门就可以在外围布阵摧毁结界,就像当初他们对付百里决明的鬼域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从地裂直接传送进入鬼国内部,陷入鬼母术法的包围之中,十分被动。
    他发现了一个最大的诡异之处。
    这地方没有门。
    上下四方全封闭,莫说窗牖,连个老鼠洞都没有。他转眼看裴真,裴真点点头道:“此地乃绝路之地。”
    建祠堂,不可能不设门,否则牌位怎么送进来?只有一个解释,百里决明神色沉重,“咱们进了一个域中域,这是抓我们进来的小鬼设的鬼域,咱们被这小鬼头困住了。”
    “还能这样?鬼域里再建鬼域?”白笳讶然道。
    “可以,只要道行够高。”百里决明说。
    白笳脸色很难看,“道行高,又是鬼国里的小鬼,会不会是恶童?”
    除了已故的大宗师无渡,没人和那威名远播的恶童交过手。现世的恶童已经被无渡封印,鬼国里时空错乱,他们点背,竟然遇见鬼国的恶童么?这样想想,好像还是打那个长脖妇更好点儿。
    “不一定,”百里决明摇头,“鬼国有两个孩子,除了恶童,还有一个。不管是谁,要破这个鬼域,得先把鬼给找到。”他环顾四周,进深四间的屋子,一览无余,“它去哪儿了?”
    “在这里。”穆知深用刀鞘指了指书架后面。
    他把书架推开,就见壁上画了许多文身断发的寨民,兴许是壁画年代太久,寨民的面目已经十分模糊了,乍一眼看没有脸似的,但仔细审视,又好像依稀能辨出他们的五官。所有寨民都背着大包袱,在林间小径上站着。林间路的尽头是之前壁画里见过的那座琉璃塔,寨民们仿佛在眺望那座琉璃塔。
    “在哪儿?”白笳没懂穆知深的意思。
    “在他们背上。”裴真道。
    百里决明一惊,这才发现寨民背的并不是包袱,而是黑滚滚的小孩。这些小孩儿被喂养得很胖,壁画模糊难以辨认,趴在寨民肩头,像是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人不能入画,鬼魂可以。那只把他们抓进来的小鬼,就藏在这些黑黑胖胖的童子里头。
    白笳和穆知深蹲在墙边找鬼,想把那小鬼头揪出来。百里决明老眼昏花,看了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和黑胖子就头晕,捂着眼站在一边。正站着,右手掌心被人勾了勾,他放下手,却见裴真歪头看着他。
    “前辈还没找到不妥之处。”裴真嘴唇没动,这家伙在传音。
    不说话,只传音。百里决明看了眼找鬼的那俩人,裴真忌讳他们?
    第39章 良晤(一)
    “怎么没找到,门、小鬼,不都是么?”百里决明也向他传音。
    “非也,”裴真低低地笑,“前辈这么聪明,不会找不到的,再仔细想一想。”
    “……”这小子还来劲儿了,考他是吧?百里决明很想给裴真一拳,若别人敢这么对他不敬,他早把人给踹飞了。看在这小子长得漂亮的份上,姑且陪他玩一玩。百里决明撇撇嘴,又四处逡巡了一遍,裴真说“这里不妥”,到底还有哪儿不妥?“这里”……百里决明的心悬起来,“这里”不仅包括这里的物,也包括这里的人。
    裴真顾忌穆知深和白笳,那两个人有古怪么?
    穆知深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做事倒是出奇的凌厉。百里决明记得他掷给女鬼的那一刀,角度十分狠,若是寻常人挨这一刀,脑瓜子已经碎成两半了。至于白笳,这家伙来历不明,从一开始就很古怪。但裴真若是顾忌他,一定有更严重的原因。
    琥珀黄的烛火摇曳,晃得百里决明的眼睛疼。百里决明忽然想到什么,传音道:“小子,你点的蜡烛不是这里的蜡烛?”
    “不错,”裴真淡笑颔首,“是‘光明灯’,‘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
    这是仙门“灯仪”用的灯烛,它最重要的功用是区别恶鬼,鬼怪站在它的烛火里不会有影子。百里决明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没有影子。又看了看裴真,有影子。再看穆知深那边,穆知深也有,白笳蹲在阴影里,看不出有没有。百里决明仔细回忆,这家伙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站在阴影里。
    穆知深和那玩意儿待在一块儿,怕白笳发难伤到穆知深,百里决明朝穆知深招招手,“姓穆的小子,过来,大爷找你问话。”
    “干嘛呢?”白笳一下勾住穆知深的脖子,他个头差穆知深太多,要勾他还得踮着脚,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歪嘴笑了笑,一副流氓相,“我俩找鬼呢,你俩不帮忙,在那儿说悄悄话就算了,还要把我的穆师兄抢走,我可不依。”
    这厮起疑了,还勾着穆知深当人质。百里决明暗暗磨了磨牙,“行,我直接问了。”他从怀里拿出那本名簿,写下“穆知深”三个字,“姓穆的小子,你娶妻了没?”
    “没有。”穆知深说。
    白笳问:“你问这个干嘛?”
    “别插嘴,有你什么事儿?”百里决明就随口一问,想不到这小伙儿还不曾娶亲,上下打量一番,肩宽腿长,八块腹肌,比裴真强壮多了,一看就很能干。裴真肤浅,喜欢丰腴的女人,这小子说不定不一样。百里决明越看他越满意,认真了起来,“接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好好答。”
    “嗯。”穆知深淡淡回应。
    百里决明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穆知深沉默了一会儿,道,“无聊。”
    他转过身,继续寻找壁画上的小鬼。
    百里决明倒不在意,负着手道:“你这小子挺有意思的,你知道我是鬼怪,却一点儿也不怕。你不怕我夺你的肉身?”
    “有的时候,人比鬼更可怕。”壁画前,穆知深低下眸。
    白笳探过脑袋来插话:“前辈,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荣幸知道您的身份?”
    百里决明踱步上前,摸着下巴沉吟,“横竖是到了这个地步,咱们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再瞒着你们也没有意思。行,告诉你们也无妨,”他挑眉一笑,“我是百里决明。”
    祠堂里寂静了一瞬,白笳瞪大双眼,惊道:“百里决明?”
    “没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恶鬼中的恶鬼,凶煞中的凶煞,”百里决明十分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就是本大爷。”
    裴真看着他那臭屁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白笳抱着穆知深乱摇,叫道:“我的老天爷,我见到活的百里决明了!活的!”
    “我早就死了,白痴,”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小子,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呃……”白笳思索了一阵,“倒霉?”
    他话音刚落,百里决明忽然出手,左掌压住了他的天灵盖。一瞬间仿佛一座山压在脑门子上,整个人控制不住想要跪下去,白笳正想要瞬移,百里决明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针,扎在他后脖颈子上。细密的麻意犹如游蛇,从颈后向全身游弋蔓延,身体顿时僵住了,像灌满了铅,直僵僵地动弹不得。穆知深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掰开白笳的手指,从他两手间退了出去。
    百里决明恶狠狠地笑,“意味着即便你把穆小子抱得再紧,就算你俩黏在一块儿,不脱层皮分不开,我也有办法在不伤到穆小子的前提下碾死你。想拿他当人质,免了吧。说,你是什么玩意儿,接近我们想干嘛,这小鬼鬼域怎么出去?”
    白笳哀嚎:“冤枉,我是好人!”
    百里决明把他踹进光明灯的烛光里,他头向下栽倒在地,没有影子。
    白笳尴尬地笑了笑,“我是好鬼。”
    裴真单膝跪在白笳面前,笑眯眯道:“阁下为了引我们入彀,实在是煞费苦心。先是在机关梯下发出行走之声,引我下去察看。又早早预备好壁画上的青衣人,引我靠近壁画。凡此种种,都是为了将我捉入这域中域,是也不是?”
    “青衣人不是我画的,”白笳吊儿郎当地笑,“壁画上本来就有他。青衣、羊脂白玉,你们爱显摆的人都这么穿,壁画上画了一个中原人。”
    “哦?”裴真眯了眯眼。
    其他的没否认,就是默认了。百里决明拍拍白笳的脸,“就知道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打长脖妇的时候,你故意往壁画那儿蹦跶。你欺负穆小子实心眼,拼命救你,再把我也拉进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小鬼的鬼域,而是你的鬼域。”
    “谁让百里前辈如此多疑,我都说裴先生在画里了,您还犹犹豫豫不上前,实在是让人很难办。”白笳摇头慨叹,“幸亏咱们运气好,遇见的是鬼母的寂静分身,若是遇见其他两个,咱仨可就插翅难逃咯。”
    “你说那个长脖妇是鬼母?”百里决明讶然。
    “分身,是分身。”白笳强调。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百里决明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怎么对鬼国这么熟悉?打从我和裴真刚进来,你就一直跟着我们吧。鬼国的屋子变幻莫测,你居然还能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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